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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熬过五七干校的两年岁月,重回大寺中学物理教研室。血色晚霞中,墙上的标语依然墨迹淋漓,似乎是昨天书写的;门后的作息时间表却挂满了蛛网,像是前世的遗留。

    我还是我吗?是那个时乖命蹇却颇以才华自负的物理教师吗?

    批斗会上,一个学生向我扬起棍棒,脑海中白光一闪——我已经随那道白光跌入宇宙深处了,这儿留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抽屉里有一封信,已经积满灰尘,字迹柔弱而秀丽,像是女孩的笔迹。字里行间似乎带着慌乱和恐惧——这是一刹那中我的直觉。

    我记得她,她是一个无论学业、性格、容貌都毫不出众的女孩,很容易被人遗忘。但“文革”期间她每次在街上遇到我,总要低下眉眼,低低地叫一声“何老师”,使我印象颇深。那时,喊老师的学生已不多了。

    林天声!

    恐惧伴随隐痛向我袭来。我执教多年,每年都有几个禀赋特佳的天才型学生,林天声是其中最突出的,我对他寄予厚望,但也有着深深的忧虑,因为最硬的金刚石也最脆弱,常常在世俗的顽石上碰碎。

    我记得林天声脑袋特大,身体却很孱弱,好像岩石下挣扎出来的一棵细豆苗。性格冷漠而孤僻,颇不讨人喜欢,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与孩子们凑群,总是一个人低头踱步,脚尖踢着石子。他的忧郁目光常使我想起一幅“殉道者”的油画——后来我知道他是一个“可教子女”(当时的常用语,即“可以教育的子女”的简称),他父亲是著名的右派,1957年自杀。于是我就释然了,他实际是用这层甲壳来维持自己的尊严。

    他的学业并不十分突出,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现,我完全可能忽略这块璞玉。物理课堂上,我常常发现他漠然地注视窗外,意态游移,天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会翻过作业本,在背面飞快地写几行字,过一会儿又常常把它撕下来,揉成纸团扔掉。

    一次课后,我被好奇心驱使,捡起他才扔掉的一个纸团,摊开。纸上是几行铅笔字,字迹极草,带着几分癫狂。我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他的笔迹,因为他平时的字体冷漠而拘谨,一如他的为人。我费力地读着这几行字:

    这儿是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力透纸背,我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激扬。下面接着写道:

    下面一行字被重重涂掉了,我用尽全力辨认出来:

    多么犀利的思想萌芽,尽管它很不成熟。为什么他涂掉了?是他自感没有把握,不愿贻笑他人?

    纸背还有几行字,字迹显然大不相同,舒缓凝滞,字里行间充满着苍凉的气息,不像一个中学生的心境:

    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如火焰炙烤。似乎宇宙中有天火在烧,青白色的火焰吞噬着无限,混沌中有沉重的律声。

    我绝对想不到,一个孱弱的身体内能包容如此博大的思想,如此明快清晰的思维,如此苍凉深沉的感受。

    我知道百十年前有一位不安分的犹太孩子,曾遐想一个人乘着光速的波峰会看到什么?……这就是爱因斯坦著名的思想实验,是广义相对论的雏形。谁敢说林天声不是爱因斯坦第二呢?

    我不知道天文学家读到这些文字作何感想,至少我觉得它无懈可击!越是简捷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著名论断:

    “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世有罪恶。”

    极简单的推理,但无人能驳倒它,因为人世有罪恶!

    天声的驳难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认光速是速度的极限。

    我把他的纸条细心地夹到笔记本里,想起他过去不知道随手扔掉了多少有价值的思想萌芽,我实在心痛。抬起头,看见天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柔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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