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草原上的“热巴”演员,坐在我的对面,向我滔滔地述说他的过去。我一面倾听他的故事,一面在欣赏他的表情。舞蹈艺术家到底与众不同。他有满头的卷曲的浓发,一双灵活深沉的眼睛,他的一扬眉,一举目,和双臂双手的挥动,都使由他嘴里说出的,先悲苦而后欢乐的曲折的故事,更加真切而动人。
年轻的藏族舞蹈演员,欧米加参,他的故乡是在四川和昌都地区交界的巴塘,但他很小就离开那里了。他的祖父是巴塘的农民,在四十多年前,和其他三位藏族同胞,带头反抗当地的反动统治,这个山区小城被洗劫了,死了三百多人,那三位起义者都牺牲了,他的祖父带着全家逃了出来。欧米加参的童年是在日姆过的,他的父母是那里中扎喇嘛的农奴。
在他九岁的时候,有一天,听说红军走过雪山,老百姓们都跑出去看。他用手比划着兴奋地说:“我记得清清楚楚:
这山头上面是白雪盖满的山峰,下面是无边的深郁的森林,中间一段是青青的草坝。草坝上纡徐地走着一条很长很长的深绿色的队伍,这队伍几乎走了一天。”红军过后,不知道为什么,中扎喇嘛忽然赖他的父亲偷了庙里的一条牛,还气势汹汹地向他们索要历年的欠租,本来他们耕种庙里的地,丰年也好,荒年也好,租税总是交不清的。前几年交不上租的时候,向喇嘛借了五十块钱的藏币,这债务就像缠在身上的青蛇,越缠越紧,几年之中,利上加利,欠债的数目已加到一千五百多块藏币了。喇嘛夺去了他们的所有家当,还扬言要抢走他的三个姐姐,就在这山穷水尽的关头,他们偷偷地向外祖母家借了一匹马,驮着一家八口人的全部“财产”,在林深月黑的一个夜里,悄悄地悲痛地离开日姆,开始了流离颠沛的生涯。
他们走过茫茫的草原,密密的森林,滚滚的金沙江,风里雨里,冰里雪里,一家人端着木碗,到处讨饭,夜里就彼此相挨地蜷伏在山洞中取暖。反动统治的压迫暂时逃脱了,但是彻骨的饥寒仍在紧紧地追随着。
父亲叹息地对母亲说:“没有法子,我们跳跳‘热巴’要钱吧!”
“热巴”是草原上农民牧民所喜爱的民间舞蹈。“热巴”人来了总受他们的欢迎,而且被认为是吉祥的。但是上层社会却十分鄙视“热巴”艺人,把他们看作猪狗不如的,最卑贱最下等的人。欧米加参十三岁的时候,和他的三个姐姐,两个弟弟,都从观看父母和其他的“热巴”艺人的舞蹈里,琢磨会了这个广大藏民所喜爱的艺术形式。他们一家人组成了班子,过起了卖艺乞讨的生活。
他自己曾写过说:“‘热巴’在过去是最被人看不起的。
我们经历了千辛万苦,忍受着摧残和侮辱,到处流浪……一年到头都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是人家的牛圈羊圈;不管是冬天、夏天、晴天、雨天,都穿着一套破烂的衣服。哪里能吃一顿就在哪里住下,下一顿永远是不能预知的。吃一顿酥油糌粑和奶茶就更说不上了。”
仅仅是挨饿受冻,生活还是可以忍受的,有一天,欧米加参的弦子坏了,他在一个喇嘛庙后面捡到一只破牛角,正想把牛角尖截断掏空做个托子,一个面目狰狞的喇嘛忽然在他身后出现了,恶狠狠地问:“这是你可以来的地方么?”一面用手里的皮鞭,把这个苦孩子抽得满地打滚!妈妈在他哭喊的声中跑了来,遮覆在他的身上,也挨了喇嘛没头没脑的鞭打。
妈妈哭着求着地好容易把他拉回帐篷去,解开血肉淋漓的衣服,抚摩着他身上红紫纵横的伤痕,哽咽地哭出:“欧米加参,我苦命……苦命的孩子!”
还有一次,在丽江,一群国民党的官兵叫他们跳“热巴”,他们跳了半天,累得满身是汗,最后在一阵轻蔑的哄笑之下,用刺刀把他们送出来了!
在这些悲惨的日子里,他们只能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