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的生命以悲剧的方式结束,可是他的幽灵却飘飘荡荡,从来没有离开过历史的舞台,“乱世思弘羊”几乎成了一个规律。
他被称为“兴利之臣”,历代每到财政争论,“桑弘羊”这个名字必然会浮现出来,对他的褒贬、认同或贬斥成为不同政策理念的一个分野标杆。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所有认同桑弘羊的人几乎都是财经事务的实际执行者,而反对派则往往是在野的知识分子。
桑弘羊被杀之后,盐铁专营政策在西汉后期基本沿袭不变,所谓“宣、元、成、哀、平五世,亡所变改”。而当时的儒家仍然不改对他的攻击态度,西汉末期最出名的大儒扬雄便痛骂他是“榷利之臣”,说卜式要把他煮熟了祭天实在是个好办法。东汉初期,专营政策一度废止,可是到了章帝(公元88年前后),又以“探观旧典”的名义恢复了盐铁专营和均输。
天下纷乱的三国时期,对桑弘羊毁多誉少,而对他最为倾心的人是有“奸雄”骂名的曹操,他称之为“先贤”,其主政时将多项高营利性产业归于国营,其中一个是“胡粉”,也就是从西域进口的化妆品。从财政角度看,在魏蜀吴三国中,魏国能够保持军事上的优势并最终统一天下,与此颇有关系。
隋唐时期,特别是中唐之后,桑弘羊再成热点人物,当时的理财名臣杜佑、刘晏、刘彤等人对他非常推崇,刘晏实行的常平均输法,便脱胎于桑法。与此同时,很多文士则唾骂不已,大诗人白居易作长诗《盐商妇》,对食盐专卖制度进行白描式的嘲讽,诗曰,“好衣美食有来处,亦须惭愧桑弘羊。桑弘羊,死已久,不独汉时今亦有”。
到了北宋一代,奉桑弘羊为偶像的是署理国政事务的王安石,称赞他的治国之术为“安人之仁政,为国之善经”,其变法政策也几乎是对桑弘羊的一次“临摹”。
站在对立面的是司马光、苏轼等人。司马光对于“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这一理念提出过严厉的批评,苏轼对桑弘羊更是恨之入骨。他声称“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甚至讲出这个人的名字都是脏了口舌、写出这个人的名字则是污了纸张――“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在苏轼看来,桑弘羊之贻害百世都是司马迁惹的祸,他因此写了一篇《司马迁二大罪》以声讨之,在文章中,他抱怨说,尽管学者耻言商、桑,可是,“唯独当国君的人却很喜欢他们,都在表面上避讳他们的名字,而实际上采用他们的政策,更过分的则是从表面到实质都推崇他们,而这一切都是司马迁的罪。”
从南宋到元明清三朝的七百余年中,随着程朱理学的兴起,桑弘羊在道德上彻底声名扫地,而其政策思路却被悄然继承。
一方面,绝大多数学者对之持全盘否定的鄙视态度,而批判的角度几乎都是“小人言利”,顾炎武在读《盐铁论》之后写的五言诗中便吟道,“在汉方盛时,言利弘羊始。桓生书一编,恢卓有深旨。发愤刺公卿,嗜利无廉耻。片言折斗,笃论垂青史。”“言利弘羊始”和“嗜利无廉耻”几乎成了定论。
另一方面,数百年间的历朝治国者从来没有放弃国营化政策,其专营范围更是从盐铁、酒类日渐扩大到粮食、漕运、外贸、铁路等等,因而,呈现苏轼所说的“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的现象。
到了清末民初,青年学者刘师培对桑弘羊式的国有专营政策进行过系统化的批评。在《论中国古代财政国有之弊》一文中,他对盐铁专营和均输平准等制度进行了详尽的解读,在他看来,这些制度的基本逻辑就是——“垄断天下之利源,以便其专制”,其手段则是“以国家之手操纵商业”,就是将抢劫变成一种公开合法的国家制度,其最终达成的结果是“利归权家”――由权势阶层独享经济利益。
刘师培进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