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且可以把自己的人生画分成两个部分——前一个部分是还没有遇见万得福的时期,后一个部分是遇上万得福之后的时期。就一个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而言,这两个部分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日常生活不就是那种早起刷牙洗脸,用黑人牙膏或固龄玉牙膏、美琪药良或美答您洗面奶……之类有差异却没意义的琐碎事物的累积吗?
我在考上大学中文系以前的生活比这种状况还要差一级,因为我是没养成刷牙洗脸的习惯的那种人,连牙膏和肥皂都没法算进日常生活里去。可老天爷赏面子,给了我一副又白又齐的牙齿和一张肤质细嫩的脸皮,无论我怎么脏、怎么邋遢,旁人都看不出来。万得福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就曾经这么说:“呔!这位白面书生往哪里去?要不要买一副春联回家张贴张贴?”
那时我已经是个中文系的大学生,自然看不起在菜市场里推部洋铁皮车叫卖春联的小商贩——他们的一笔书法字简直同广告广告牌上那些不颜不柳的鬼符没什么两样。我哼了一鼻子,根本没理他。
倒是走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小五“噗哧”笑了,道:“人家喊你呢,“白面书生”丨”我祇道给他俩吃了豆腐,当然不痛快,一面加紧脚步朝菜市口走着,一面低声骂道:“再屁一句你就一个人找去罢!他妈的。”
小五是个识趣的马子。其实她恐怕是我所认识的马子里唯一识趣的了。她知道那天不能得罪我——得罪了我她就找不着彭师父,找不着彭师父就找不着孙小六,找不着孙小六她回家就要给孙老虎骂一个臭头——总之,得罪了我她没半点好处。我回头睨她一眼,她登时抿住嘴,祇一双眼睛的眼梢还残着笑。却是那万得福远远扔过来一句:“你老大哥没教你不能这么跟小姑娘说话么?”
我老大哥?我老大哥怎么认识这么个卖春联的糟老头子?正狐疑着,小五抢上几步一手腕挎住我的肘子,道:“老疯子!不理他了。”
那一天我连万得福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便给小五连拖带拽地冲出了双和市场。
彭师父那天根本不在他的武馆里。他老婆——邻居街坊都喊彭师母的——正在武馆院子里摘韭菜。她说正月葱、二月韭是人间极品,眼前是腊月,将就着吃也是好的;反正到了台湾来怎么样都是将就,怎么将就也就怎么都好了。我们听她说完了每回见面都得照例说一遍的言语,才抽个冷子问了声:“小六来过了么?”
“三、五天没见人了。”彭师母道:“说是年前不会再来,开了年也不一定来得了。”“糟糕!又来这一套。”小五喃喃念了声,两道眉毛皱连成一道,叹了口大气。“台湾就这么巴掌大个地方,他能上哪儿去?”彭师母随手递给我一把韭菜,接着道:“回家给你娘包饺子——我说小五:别瞎操心了,过几天还不就回来了?”
我扭头望了望小五,见她正觑瞇着一对眸子打量院子里的各种手植青菜,登时那眸子便滴得出盈盈满满的苍翠之色来。那是一个让我永世难忘的神情——她就那么水灵灵瞪着半园极为寻常的青菜叶子,照说应该为孙小六的失踪而操着心。可是不,不是那种操心;你甚至不觉得她脑子里正在想着她弟弟。我看得出那神情——我已经二十岁了,她也二十岁了,二十岁的男生看二十岁的女生一眼能看出很多东西——她那神情里有很多东西,就没有操心。我当时说不上来,日后见识的女人多了——比方说有一个叫红莲的——就知道她们在用那种水灵灵的瞳光似乎十分专注地看着什么,还外带叹一口大气的时刻,其实满心祇有一个念头:说得文气绉绉一些,那念头就叫向往;说得简单平白一些,就是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
自从四、五年前小五在植物园里卸下我的小拇指关节,又马上给接回去的那一次之后,她这是第一次找上我、央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