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地交替闪烁着两张脸孔:一个是普天之下仅有的一个位在万老爷子之上的人,那便是此时国府皆称“今上”、帮会中人敬呼“老头子”的领袖。另一个则是老漕帮袓宗家门即刻便要接班上香、继承大统的小爷万熙。可这两个人物怎么会是杀害万老爷子的元凶大恶呢?
试想:“老头子”虽较万老爷子略长几岁、论帮中辈份却在其下。当年“老头子”官拜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的时候,曾经取道上海,特别投帖来见万老爷子,所执的是弟子之礼。万老爷子感其念旧尊师之意,却唯恐他名满世界、功在家国,难免生出些“卧榻之侧岂容酣眠”的雄猜之心;所以开正门、走大路、焚高烛、燃香鸣炮相迎,在谈笑间故意将投帖撕毁,掷之于香炉之中。随即,万老爷子还让出上座,请“老头子”移驾居了首位,自己先撩袍拜倒,行了个顶礼,道:“方才容大元帅执礼叩进,是替祖宗家受大元帅一拜。可如今大元帅不祇是方面上的人物,更是举国仰赖的尊长;这国自是在家之上,也必然在帮之上。为免日后尊卑易位、高下不分,万某今日擅自作主,恭送大元帅出祖宗家门。从此大元帅殆与漕帮子弟无涉。这样的话,大元帅做起大事情来也才不至于掣肘绊脚、前垩后碍的。这个么——还请大元帅谅察俯允为是。”
这一席话讲得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了。从表面上看,万老爷子将“老头子”免了帮中名份,确有几分斥逐之意。但是一口一声大元帅,行的又是君臣大礼,且其用意,正在为对方松绑解套,卸去会党的包袱;可谓放虎归山、纵狮入林,是个任他龙游四海、鹏搏九霄的手段。可当时的“老头子”的确如万老爷子所料,极具雄猜之心。他不慌不忙地拱手一揖,缓声应道:“方今抗战军兴,国家多事;所缺的就是人力。我今日前来拜访,可不是为了图一个自身清静便宜。毕竟为国为民,还有千钧万担的包袱扛在我肩上,老爷子明察,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此言一出,香堂上的众人一时会意不过来,都楞住了。倒是万老爷子神闲气定地接道:“大元帅不必忧虑。方今国是除了人力短缺之外,其实还有物力短缺亦不能令大元帅放心惬意。这,我都是知道的。”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微一颔首,对面堂下尊师堂一名执事立刻手捧一只包裹红绒镶金的尺方木盒,快步趋前,双手举盒过顶,右膝下跪,左腿高踞,正欺身在首位之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万老爷子接着说道:“这里头是张银洋百万的票子,略为大元帅薄置粮秣。日后倘有所需,尽管传令下来,小帮敢不应命?千万不必屈驾筂临了。至于这人力方面么,我已经知会帮中各舵旗堂口,从速调遣精壮干练的人丁应募;唯大元帅的符节是从。总之驱逐日寇是民族义举,万某当然要沥胆披肝、赴汤蹈火的便是。”
从容数语之间,身为大元帅的“老头子”总算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随后闲话些家常,也就告辞回营,不在话下了。
这是“老头子”和万老爷子息交又同时订交的一次盛会。帮中异史氏有诗证之曰:“锦江常碧蒋山青/元戎下马问道情/揖张义胆随旗祭/笑剖丹心载酒行/百万豪银何快意/八千壮勇岂零丁/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老头子”于万老爷子升天之后未满十年而心脏病发,遽尔谢世。死后有国府近侍之臣秦孝仪者为制颂歌,中有“锦水常碧/蒋山常青”之语,疑即自此诗之中夺句而来。这是后话,不烦先说了。
且叙这万得福从“禀进辞”的故事、揣摩到“老头子”身上,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先前帮中异史氏的诗证末二句所言:“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正是指万老爷子在台下幕后输银募兵、却绝不肯居功于台上幕前,其实全出于一片无关乎俗世荣华的忠心义胆。可非但那“老头子”信不过这忠心义胆,且他多年来无时无刻不顾忌着万老爷子的威望、本事;疑惧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