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老了。”
他一直揉搓脑袋,打过摩丝的头发乱成一团,不久,一滴黄泥似的泪水从他眼窝下深重的褶皱里滚出。在昨天的面试会上,他戴着粗金项链、鸽蛋大的钻戒,以一副我养着你们的气势扫视众生,对我说:“我知道你好赌成性。”今天却像条可怜的狗蜷缩在我面前,反复说他老了。我觉得我他妈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说:“这件事至今还让人不敢相信,却是确切地发生了。”随后他跟我讲了这件事。
二十年前,天空比现在还粗鄙,整个社会充斥炫耀的气息,我是一名清瘦的诗人,将自己养得又穷又倔强,不过在终于有重金意外掉下时,还是沦陷进去。宁波商人胡海云仅因为在《诗刊》上看见我的一首长诗,派司机千里迢迢来接,让我给他写一部传记。我允诺了。
这是一名让人不寒而栗的司机。个子粗矮,右眼皮留着疤痕,黑黄的脸坑坑洼洼,像是有不少肉虫随时要钻出来,而且后脑勺处有块斑秃。他不吭一声,敲开我家的门。我问是不是胡先生派来的,他点头,然后带着我飞驰。他一直专注地把着方向盘,看前方,我怎么说话他都只慢腾腾地“嗯”。如果不是车辆显得气派,我会以为他是将我拉到屠宰场默默杀掉。
胡先生的庄园建在离海远点的乡下,将一座山包围起来,山上的水坝将湍急的水流稳重地分成五道,从雕成龙口状的管道放出,砸落于底下水潭。园内植有大量青竹。在夜晚,琉璃瓦上的彩灯点亮,配合法式街灯,使竹间的小径犹如梦境。沿石径走,穿越拱桥,便会找到一块半个球场大的露天剧场。可以放电影、办舞会,也可以聚赌。就是在那里,我的一生开始毁灭。
我以为胡先生会像电话里那样热忱,老远出来迎接,但是到达他的办公室前,我被命令等一会儿。大约二十分钟后,他送客出来,才顺便握了下我的手。“我是——”还没等我介绍完自己,他便松开手,转头说:“娟,招呼一下他。”然后走回办公室。这让我几乎马上要离开。这些老板就是这样,习惯于将任何人当成棋子安排,一旦谈妥,全无尊重。但我还是跟着他的女秘书走了。我得说服自己是来赚一笔可以养我五年的钱的。在那书房果然摆着五万元订金和三条中华香烟,当然还有一堆关于他和紫檀的报道材料。
“你吃和住都在这里,写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她说,然后走了。她穿着海关制服一样的白衬衣(带软肩章),扎蓝色短领带,没有系胸罩。因为是个呼吸和说话都急促的女人,乳头总是大规模挺上来。当她转身而去时,套裙下的长腿像豹子般迈开,高跟鞋极有节奏地钉向瓷砖地面。如果不是眼睛沾染上他的傲慢,脸上也扑许多粉,她一定是可爱的女人。诱敌深入又拒人千里,我这样想。
第二次见胡先生是在食堂。我一直在这里吃,以为是安排下人饮食的场所,这天见着才知是他的禁脔。他拉着当地日报总编的手,介绍大厅的巨画出自张大千。进包厢后,我们便见墙壁挂满他与各种闻人的合影,其中一位说来颇让人不安。“你现在坐的位置就是当时他坐的。”胡先生说。总编腾跳起来,被胡先生按下去。
很难想象,这些燕窝、鲍鱼也是那个粗鄙厨师做出来的,他平时也给我做些普通盖饭。胡先生拍着厨师的肩膀说:“这是我多年的随部。”这正像胡先生抽的烟,仍是一块八一包的大前门。“重情。”总编竖起大拇指说。
“是顺手了。”胡先生说着,将手插向女秘书领口,“不过这个还是新的好。”女秘书将他的手打下来。但在我蹲下去捡筷子时,看见她的手插在他拉开拉链的裤内,像蛇一样游泳。后来,我终于说:“胡先生,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聊一下么?”
“聊什么?”
“我写传总得和你聊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