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亲的墓位于东京的多磨墓地。但祖母的遗骨不在那块墓地底下。
父母是迁居东京之后才过世的,但祖母阿金早在昭和初年便因年迈体衰死于小仓。那是一个下大雪的日子,我只知道当时她已年过八十,但无法确定究竟是几岁,家里也没有她的牌位。
阿金死时,我父亲峰太郎正穷困,买不起墓地,只好将骨灰坛暂时寄放在附近的寺庙里,一放就放到了现在。
虽不知寺名,但知道就在我家附近,地点我也记得很清楚。当时主持葬礼的和尚曾在棺材前挥舞拂尘,所以一定是一座禅宗寺庙。在阴暗的家中,只有那把拂尘的白毛和袈裟的金边部分闪闪发亮。和尚念完经后,起身在棺材前大喝法偈的洪亮嗓音至今犹在耳边。那时我十八九岁。
小仓市原为旧日城堡外围的繁华市区,区内有许多禅宗曹洞派的寺庙。藩主纳骨的菩提寺如此,在鸥外的小说与日记中出现的安国寺亦如此。不过寄放祖母骨灰坛的禅宗寺没那么气派,只是一座阴森冷清的寺。该寺庙位于繁华大马路之外的内巷,有小门和矮墙。位于两条路交会处的角落,唯独庙前总是阴湿肮脏。正对面都是些酒类批发店和杂货店之类的商铺,所在的横巷叫鸟町,一排安静的店面悄然伫立。
小仓的主要干道自古以来就是鱼町,贯穿南北。走到鱼町的南边尽头,就连着旦过市场。沿路几乎都是卖鱼的,只听吆喝声此起彼落,一片喧闹。寺庙所在的路位于鱼町和旦过市场交会的东横巷,那里只有冷清的平民町,和东边的一条染坊町。西边末端直达旦过市场中央。小仓的街道纵横交错如棋盘。我父母就在染坊町的一条分支小巷里经营餐饮店,和寄放骨灰的寺庙只隔了一条马路。
我常经过那座庙。狭窄的庙门老旧破败,顶上堆着摇摇欲坠的烂瓦,还有那肮脏的土墙,墙下散落着行人丢弃的垃圾。夜里这里便成了便溺的最佳地点。庙四周一年到头都是湿漉漉的,主殿的四柱屋顶探出墙头,隐约可见门内种着的苏铁的绿叶。那扇门我一次也没进去过,只是每次经过时会想,啊,祖母的骨灰就放在这里啊。
本来跟庙方说好,只是在墓地盖好前暂时寄放,不过父亲当然无钱打造造价不菲的墓碑,因此就这么放着不管了。会把骨灰坛寄放在寺庙的,多半是穷人。
我家连个可供安放祖母阿金骨灰坛的佛坛都没有,骨灰坛就摆在壁橱角落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上了暗釉的陶器,用一根铁丝从盖子开始交叉捆绑,铁丝已稍微有些生锈。坛子也没装在木盒里,只用白布简单裹着。每次拉开壁橱的纸门都会映入眼帘。父亲起初还为此耿耿于怀,不过习惯了之后,那个骨灰坛看起来就跟其他破铜烂铁没什么两样了。
父亲从小被阿金夫妇收养,不过他并非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才草率处理祖母的骨灰坛。他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无论处于何种困境,都从未消沉烦恼过。他一生赤贫如洗,贫穷却打造出他那种凡事放轻松的乐天性格。他就是这样的闲散人,对骨灰坛不上心也是其中一例。
我初懂人事时父亲的职业是黄包车夫,祖母则自制麻糬摆路边摊贩卖,母亲也在一旁帮忙。后来父亲接连做过炒白米期货、替人讨债、在和服店替人看鞋子的营生,还做过四处赶集的摊商;也在路边卖过麻糬,开过餐饮店,还批发过鱼货,却没有一次成功。但不管怎样,父亲依旧开朗地与人交谈。他自负是个高人一等、有学问的人,并自认为是谈判高手。他的知识都来自于仔细阅读报纸,还有就是年轻时在广岛师从过一位律师,当时硬记下来的法律知识为日后打下了基础。父亲生于明治十四年(一八八一),最拿手的是明治末年至大正一昭和初年的政坛话题。不过父亲说的多半是从报章杂志看来的知名政治家的逸闻趣事,这种话题的确会让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大表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