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眼也不睁开,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仔细想想,他觉得自己头部上方的墙壁上就像开了一扇窗子,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还好好的,难道今天的世界就变了?没有窗的房子也能变出窗子来?风从窗外吹进来,他不禁战栗。这是事实。他问道,哪来的窗子?哪来的风?他试图去确定窗子和风的关系,并试图把窗子关上。他看到一团云雾从窗外飘进来,飘进来。飘进他的大脑,在里面不断翻腾。他使劲地揉眼睛,打脑壳。当他安静下来之后,眼前什么也没有,外面的阳光斜射进来,就像拉起了几条黑色的飘带。他明白了,他的眼病又加重了,世界在他眼里更加灰暗了。
高石美从床上慢慢起来,走到他的作坊,用两盆清水反复净手,然后等待晾干,再穿上白色上衣,系上蓝布围腰,才开始雕刻他的格子门。他依然表现出无限的耐性,对细节的雕刻更加精确。在他的雕刀下,是一个猎人和他的烈马。烈马的勇猛通过它明暗的大腿和滚圆的臀部,凸现出来。猎人的衣褶和烈马的鬃毛,细密有致,清晰可见。马的眼睛在发光,树木、草叶在微风中略略一颤。高石美的手在它们身上,轻轻用上一刀,它们的情态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但是,高石美每用一刀,都显得十分艰难。他用刀之后,就要努力把眼睛与他所雕刻的对象接近,接近,直到不能再接近为止。然后,他抬起头来,闭上眼睛,两手摸着他刚刚雕刻过的地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之后。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能回到从前的状态,拿起雕刀,往他手摸过的地方,轻轻一凿。
雕天下十八(5)
周姚氏来到高石美身后,看到其中的一扇格子门上的螃蟹雕刻得那么憨态可拘、活灵活现,就像正在爬动。她忍不住用手去摸,还边摸边说:“雕得好,雕得好,就像真的一样,它的大螯会不会夹住我的手?”高石美回头一看,知道她正在乱摸他的格子门,就站起身来,猛地把她推开。“你的脏手,怎能摸我的格子雕?”
“你凭什么推我?你叫花子撵庙主?”周姚氏骂道,“你是什么人?谁给你饭吃?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烂木匠,你要翻天啦?”
“你眼睛瞎了?要用手摸?你没看见我的木头一尘不染,怎容你用手乱摸?”
“你才是瞎子呢,我什么望不见?什么看不见?”
“你以为睁着眼睛就什么都能看见?告诉你,我雕刻的一些东西,就只有我能看见。”
“呸,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那我请你回你的老家去干活,去雕刻那些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你用八人大轿来抬老娘去看,老娘也不去。”
高石美一听,收拾好工具就要走。周明达闻声赶来,反复劝慰高石美,说一个木匠大师傅,不要与一个见识短浅的女人斤斤计较。再说,当着高石美的面,周明达已打了妻子一个耳光。高石美这才感到挽回了面子,勉强同意留下,并心平气和地对周明达说:“我使用的材料都是上等木头,它们是有生命的,任何污秽的东西,都会阻塞它们的毛孔。如果被不干净的手一摸,它们身上就会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迹,哪怕用世上最清的水来洗,也洗不干净。甚至抛光打蜡、髹漆,也掩盖不住。内行人一看,就会说我手脚不干净,功夫不到家,所以雕刻出来的东西内含杂质。现在,我老了,我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啊!”高石美说完,站起身来,艰难地靠在墙上,似乎透不过气来。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却好像还在屋里泛着空寂而幽暗的光泽。当然,周明达也从高石美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深沉而悲悯的真诚。
高石美一年多没上街,甚至很少走出屋外。由于周家不再供给他大烟(鸦片),所以,在雕刻之余,他总是坐在屋里吸水烟。人们从他的作坊外经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