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慎卿,这一个月里,我的身子更加重了!怎么办哟?”
慎卿心头别的一跳。又是这“怎么办”来了!糟糕!如果那一对长睫毛下的黑眼睛刚才把他看得局促不安,那么,现在这略见苍白的嘴唇轻轻说的“怎么办哟”,就把他从“不安”转化深刻而为“害怕”。
不错,慎卿是“害怕。大约三个月前,他第一次听得桂英告诉他生理上起了变化,而且不放心地问他“怎么办”的时候,他还只是焦灼,他还和桂英商量办法;后来第二次,第三次,老看见桂英那张阴悒的叫人不快活的面孔,老听得那一句似乎非要他负责不可的“怎么办”,他就由“焦灼”和“商量办法”很快地“进化”为“讨厌”和“干笑着不说话”。最近一个月前,因为桂英常在用种种法子找他,而找到了又怨恨他,“纠缠不清地”定要他想个办法,于是他不得不“害怕”了。
“慎——卿!哎!再过一个月,人家也要看得出来了怎么办?”
李桂英得不到回答,就再逼进一句,同时她那近来“更加重了”的身体就朝慎卿挨近些。慎卿“害怕”得浑身一抖,就赶快往后退。
“喔哟哟!看你那样子!难道我身上有了刺么?”李桂英的声音尖起来了,故意更挨近些。
“不是,不是!——人家看见了像什么样!”声音干燥得不像是“人”说的。
“哼哼!哎——喔,当初你为什么不怕?当初我倒老是怕人家看见,心里别浪别浪跳。现在你倒怕了么?现在——我还有什么可怕?反正再过一个月,大家都看得出来了!”
“偌偌偌!又来了!一见面总是骂我,怎么怨得人家——”
“噢!到底是谁的不是,一见面就吵嘴?人家着急得地洞里都没有钻处,你总是那股死腔!”
李桂英那长睫毛下的黑眼睛已经是泪汪汪了,脸色更加惨白。慎卿觉心里似乎一软,便赶快别转脸去。他不敢看这一对发亮的黑眼睛。他恨这对眼睛!要不是这一对眼睛,他从前怎么会爱上了这个方脸的而且身段又像H字母的女子?
“废话说他干么!哦——桂英,此刻年底,我忙得很,过了年,我一定给你想个法子。”
慎卿此时只有这一条“缓兵之计”,可是他忘了这一条计他已经用过好多次,所以实际上等于没有“计”。
“什么法子?是不是早先商量过的打掉它?哎——打就打罢,你和我同去!到上海去!”
“不一定是这个法子,……可是,桂英,早先你不是不愿意么?你说你妈会晓得的,你妈也不能放你一个人到上海去。——我慢慢地就会想出一个好些的法子。”
慎卿的口气居然温和起来了,像对一个情人的口气;不过他的心里却从桂英说的“到上海去”,便想到他要和月娥到上海去,而且再转杭州去;这一联想,猛又促起他“还没弄到钱”的心事,他不能不早求脱围,不能不把“缓兵之计”加浓着温和的情人样的口气。
李桂英似乎也受“感动”了;她的黑得发亮的眼睛又是爱他又是恨他似的看定了他的面孔。慎卿觉得时机已到,正想再说一二句情人样的话语,以便好好儿分手,可是李桂英却比他先开口:
“不!慎卿!慎——卿,我等不及。”
“呀呀——哎!这是性急不来的,怎么性急得来呢?”
“一定要性急的!要打就得赶快。已经有了五个月呢!”“哎哎,不是同你说过,慢慢地总还想得出别的好法子。”
“不!慎——卿,不会有别的好法子的!捱多了日子反而不好。”
“那么,也得先打听好门路;有许多医生,许多医院,都不肯干这件事。”慎卿还在极力忍耐着维持他的“缓兵之计”。“不用,不用!我有个要好姊妹淘在上海,她有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