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秋天的夜晚?”那篇小说又到此结束。
我们问道:难道这就是结局吗?我们总有一种跑在休止符号前面的感觉;或者说,这有点像一首曲调,在预料之中的结尾和弦尚未奏出之前,它就突然终止了。我们说,这些小说是没有结论的,接下去我们就假设,短篇小说应该以一种我们公认的方式来结尾,在这种假设的基础之上,我们构成了我们的批评。我们这样做,就提出了一个我们自己是否适合于充当读者的问题。如果曲调是熟悉的而结尾是强调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坏蛋们狼狈不堪、阴谋诡计统统戳穿——正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小说所写的那样,我们就不大会弄错;然而,如果曲调是陌生的而结尾的音符是一个问号,或者仅仅表示那些人物还将继续谈论下去,就像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那样,我们就需要一种非常大胆而敏锐的文学感受能力,来使我们听清那个曲调,特别是使那和声显得完整的最后几个音符。或许我们要读过大量的短篇小说才能如此感受,而这种感受能力对于获得我们满意的结论是十分必要的,我们把小说的各个部分归纳拢来,我们就会发现,契诃夫并非文笔散漫、毫不连贯,而是有意识地一会儿奏出这个音符、一会儿奏出那个音符,其目的是为了完整地表达他的作品的思想意义。
我们不得不仔细寻找,以便在这些奇特的短篇小说中发现它们的着重点恰好在何处出现。契诃夫自己所说的话给我们指引了正确的方向。他说:“……像我们之间的这样的谈话,对于我们的父母说来,是不可想象的。在晚上,他们默默无言,却安然酣睡;我们,我们这一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话说得很多,总是想要决定我们是否正确。”我们文学中的社会讽刺和心理描写技巧,都来自不安的睡眠和不断的谈话;但是,在契诃夫与亨利·詹姆斯之间,在契诃夫与萧伯纳之间,毕竟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显著的差异——但它从何而来?契诃夫也意识到社会现状的丑恶和不公正;农民的恶劣处境使他大为震惊;但他没有改革者的热情——这决不是要我们停下来作结论的休止符号。他对于心灵极感兴趣;他是人与人关系的最精巧微妙的分析者。但是我们又要说,不,结论不在于此。难道他的根本兴趣不是在于灵魂与其他灵魂之间的关系,而是在于灵魂与健康状况之间的关系——在于灵魂与仁慈善良之间的关系?这些小说总是向我们揭示出某种虚伪做作、装腔作势、很不真诚的东西。某个妇女陷入了一种不正当的关系,某个男人由于他的不人道的环境条件而堕落了。灵魂得病了;灵魂被治愈了;灵魂没有被治愈。这些就是他的短篇小说的着重点。
我们的目光一旦习惯于这些色调,小说的原来那种“结论”,就有一半化作一缕轻烟;它们看上去就好像背后有一束光线在照射着的幻灯片——俗气、耀眼、浅薄。作为小说最后一章的一般性结局,书中人物或则缔结良缘,或则一命呜呼,并且把作者的价值观念大吹大擂地公开声明、强调突出,这成了最基本的类型。我们觉得,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也没有把什么东西恰当地加以归纳。另一方面,那种我们当初似乎认为是漫不经心、毫无结论、充满繁琐细节的创作方法,现在看来却是出乎一种优雅细腻的独创性和极其讲究的艺术趣味,它大胆地选择题材,恰当地安排布局,并且被一种真诚的态度所控制着,除了在俄国作家中间,我们在别处再也找不到可以与此媲美的品质。或许这些问题无从解答,然而,让我们不要伪造证据,来创造出某种合适的、正统的、符合我们虚荣心的东西。俄国人的方法或许不能吸引我们公众的耳朵;他们毕竟习惯于更响亮的音乐、更强烈的节拍;但是,既然那曲调听上去就是如此,他就把它写了下来。结果,当我们阅读这些完全没有结论的小故事之时,我们的眼界开阔了,我们的灵魂获得了一种令人惊奇的自由感。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