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岁暮。
天尚未明。长安城的上空已是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不须半个时辰,便把长安城装点得银世界、玉乾坤一般。那卖炭的老翁,驾着牛车,车上堆得高高的精炭,从终南山下来,由启夏门入城,轧着乱琼碎玉,“嘎嘎”作响,直往东市去了。
下着这样鹅毛大雪,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许多,只平康坊内的青楼瓦舍仍是热闹非凡,肉竹管弦,聒耳喧天,便是北风呼啸,也遮之不住。
平康坊南,隔着一条街,便是宣阳坊。因是科考渐近,杨无恭住在丹杏园内,甚是不便。姬蕙便替他在宣阳坊内置了一所宅子,杨无恭平日便在那宅内读书作诗。
原来唐代科举,并非只是文章诗赋作得好就好了,因那时尚未采用“糊名制”,是以除了诗文要好之外,举子的名声是否响亮,又或是否有权要保举推荐,都异常紧要。当时便形成了“行卷”之风,“行卷”又分两种,将文章投献主考官,谓之“纳省卷”,投献当世显人,谓之“投行卷”,其目的都是为了博取声名,或是得到权要的保举。
杨无恭是个呆子,如何晓得考试之外,还有这许多关节,便是晓得,他又是生性疏狂的,却也做不来。
再说那日,一大早便纷纷扬扬飘下大雪。丹杏园内却来了一个人,年纪未到二十,眉眼颇伶俐,恭恭敬敬道:“不知姐姐传唤周九,有何吩咐?”
姬蕙道:“你拿这把琴去,如此这般。”
说罢,将一把胡琴递给周九。
周九上前两步,接过胡琴,又低头退回,犹豫道:“姐姐,你这是何苦来,官场是什么样的腌臜地方,姐姐最清楚,只怕杨先生当了官后,姐姐可就……留不住他了。”
姬蕙看着园内雪花随风飘舞,轻轻道:“他的事,我自会料理,你这便去罢!”
待周九出门,过了一会,姬蕙也吩咐备马,独自一人,入城去寻杨无恭。
到得宣阳坊时,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杨无恭迎出来,替姬蕙解下天鹅毛的大氅,扑去头上雪花,埋怨道:“下着这般大雪,你又何苦过来!”
姬蕙并不答话,杨无恭又道:“我让丫鬟泡杯热热的参茶你喝。”姬蕙道:“杨郎,有一天你若中了举,会弃我而去么?”杨无恭愣了愣,道:“你们妇道人家就欢喜胡思乱想。”姬蕙笑了笑,鼻子却有些发酸,她突地跨前一步,捉住杨无恭的手,轻声道:“你若弃我而去,我便把你吃了!”说罢,她轻启朱唇,咬下杨无恭食指上的一片指甲,吞了下去。
杨无恭呆呆看着姬蕙,臂上天鹅毛的大氅滑落于地,却茫然不觉。
“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晓得下着如此大雪,必是没生意做了,直到辰牌三点,才笼着手炉,懒洋洋去了门板,伸头出去四下一望,嘴里骂着那端茶待客的小二,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至今未见。
却见墙根处立着一个人,怀里抱一把胡琴,琴上插着草标。那人衣衫单薄,立在这大雪天里,瑟缩着肩膀,冻得唇都青了。
胡掌柜心肠好,把那人让进琴肆里来,向火坐下,又端来碗热茶,让他喝了暖暖身子。
原来那人却是卖胡琴的,自称姓周,因排第九,世人都称他周九。周九言道:自己父亲曾是隋文帝的宫廷乐师,开皇年间,义成公主嫁给突厥启民可汗,周九的父亲也随义成公主到了突厥,大业年间,当今皇上太原起义,从突厥买了许多马,周九的父亲随着那马队偷偷跑回了中原,只是在突厥生下的十个子女,却只带得周九一个回来。这把琴,却是周九的父亲用了几十年的,据说乃义成公主所赐,最是珍贵不过,若不是父亲去世,寻不着安葬的银两,周九是打死也不卖这把琴的。
胡掌柜把过那琴来一看,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