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曾经看过一本美国小说叫做《飘》,后来改编成电影,中国人译作《乱世佳人》,她觉得两个名字都好,都说的是她母亲。
赵依凡就是一个到处飘着、永远飘着的乱世佳人,因为美丽,而不安定。
可是这一年,她的爱飘落在新加坡战火中,她自己,倒反而安定了,飘不起来了。像一只风筝,被扯断了线收藏起来,却从此失去了灵动鲜活。
她迅速地衰老下去,那明朗朗的晴空皓月的脸如今布满了云丝般的皱纹,而且永远带着风雨将至的忧戚,使天色显得晦暗。
她不再热衷于打扮,难得换一套衣裳,有时做事做到一半会忽然停下来发愣,说过的话转身就忘,过分地沉静,过分地宽容,逆来顺受。
有一个下午家秀去电台上班,黄裳拉崔妈出去买点东西,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英国女仆在指责依凡不该打翻了调料瓶,依凡好脾气地微笑地听着,脸上带着一种思索的神情,那英妇轻蔑地骂:“stupidswine!”(蠢猪)。
黄裳大怒,跨步上前扬手便打了那英妇一记耳光。那女人捂住脸大哭起来,扑上来要同黄裳拼命,被崔妈死活拉扯住了,黄裳犹自浑身发抖,脸上滔滔地流下泪来,一半因为愤怒,一半因为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动手打人。她心痛地看着母亲,不明白一朵盛开的玫瑰怎么可以忽然就变成了干花标本。
晚上家秀回来,那英仆妇拉着女儿哭哭啼啼地向她诉苦,家秀一言不发,径自取出钱来多给两个月薪水打发了她,事后一句也没有提起。
那以后依凡开始酗酒。
醉的时候,她会很多话,爱笑,爱唱歌,恢复几分往日的艳光,就像俗称“玫瑰烧”的那种酒,死去的花浸在酒中的时候,所有的花瓣会重新活一次,开放得格外鲜艳。
然而那毕竟是短暂的,第二天酒醒的时候,你会发现她比前一日更加苍老——以看得见的速度苍老下去,好像同时间赛着跑似的。
她很喜欢外出,可是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要打电话回来让司机去接。但也有的时候,她会连家里的电话号码也忘记,那就只有家秀和黄裳满世界地去找。
一次黄裳在附近小公园找到她,她正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冷杉下吹口琴,一段很奇怪的曲子,听不出是喜欢还是悲伤,看到黄裳,迟钝地抬起头,恍惚地微笑:“他教我的。我总也学不会,只会这一段。”
她把自己译的歌词背诵给黄裳听:
“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
你是奔腾的海浪,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
黄裳心里悲哀到极点,几乎站立不住,可是同时她也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
关于战争,她照旧是不甚了了,她只是一星半爪地知道,母亲的恋人,是一个勇敢热情的英国籍男子,他痛恨战争,却偏偏像飞蛾扑火那样,哪里战火纷飞,哪里便是他的方向。他立誓要用自己的摄影来记录历史,结果却记下了死亡。
甚至没来得及给爱人留下一句话。
赵依凡的世界,那么突然地就被炮弹炸碎了,没有一声招呼,轰隆一声,便整个坍塌下来。
她曾为一场错误的婚姻浪费了大半个青春,难得在青春将逝的尾声遇到了真爱,可是她没来得及好好品尝爱的滋味,便已失去了爱;她也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他英俊的脸,便永远地失去了他。
新加坡于她而言,从此成为死亡的代名词,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在她心中是一座巨大的荒坟。
她的心里,也立起了一座坟,荒凉而沉寂,永祭她的真爱。
她的生命中,从此只剩下无尽的冷。
冷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