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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可见一片昏黑,这使他想起了有一次坐运兵专列横越内布拉斯加大平原的情景。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只见苍茫的暮色在后面紧紧追赶这列由东而来的火车,赶上以后又继续席卷向前,过落基山脉直扑太平洋边。那真是奇观,此时此刻真使他无限神往。他突然怀念起美国来了,一颗火热的心多么想再见一见美国啊,他似乎连夏日早晨南波士顿带雨的铺路石子的那股味道都闻到了。

    太阳已经贴近东边的山梁顶了,天空显得那么辽阔,却又充满了朝气和欢乐。他想起他和马莉有一回在山上野营,睡在一顶三角形的小帐篷里,他现在就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刚刚一觉醒来,妻子的胸脯挨着他的脸,软软痒痒的。他似乎听见她说:“该起来啦,你这个睡不醒的,看天都亮啦。”他瞌睡朦胧地哼了一声,还只顾紧紧依偎着想象中的妻子,后来勉强退让了一步,张开一只眼来。太阳居然爬上山梁了,虽然山谷里光线还暗,他倒并没有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天确是大亮了。

    就这样,马莉给他带来了黎明。山峦抖散了夜雾,露水一片晶莹。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周围的崇山峻岭仿佛也变得温和而柔媚了。四下里东一个西一个的弟兄却显得又湿又冷,看上去只是雾气蒸腾的黑乎乎的一团团。方圆多少里以内就他一个人醒着,他一个人独占了这一派清晨的朝气。

    黎明的曙光里,山那边远远传来了一阵隆隆的炮声。炮声打破了他的梦幻。

    马莉早已不在人世了。

    加拉赫咽了口唾沫,愣愣地直伤心,心想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不痴心妄想呢。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盼头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真已经累得不行了。他四肢生疼,睡一觉好像也毫不顶事。曙光似乎顿时变了气氛,他裹着夜露湿重、又潮又冷的毯子,在曙光里战栗了。

    他还有个孩子呢,还有个从没见过的儿子呢,可是,那也并不能使他感到快慰。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儿子了,他心里有数,死下这条心了,所以也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痛苦。那么多人已经打死了,我的死期也快到了。他像入了邪魔似的,心目中只看见一个工厂,他看着自己的送命子弹造了出来,装进了箱子。

    我只要能见一见孩子的照片就心满意足了。他的眼睛都模糊了,这个要求不算太高呀。他只希望能渡过这一关,回到驻地,他只希望能挨到哪一班邮件把他儿子的照片送到,这样他就死而无怨了。

    可是他又伤心了起来,他敢断定这是妄想。他吓得发抖,忧心忡忡的,望了望四面八方攒簇而起的群山。

    罗思是被我给害了。

    他知道自己有罪。他还记得自己吆喝一声要罗思快跳时的那一刹那的心情,那时他只觉得自己强而有力,罗思太不中用,喝上一声真是无比痛快。他想起了罗思一脚踩空时脸上的那副凄惶挣扎的表情,他扭了扭身子,坐不安生了。他似乎看见罗思一直在往下掉啊,掉啊,那往下掉的人影儿就活像在刮他的脊梁骨,刮得吱吱直响,有如粉笔在黑板上打了个滑擦似的。他犯下了罪,他要受罚了。马莉的死就是第一个先兆,可是只怪他没有理会。

    摆在他面前的这座山峰看上去是那么高峻,黎明的柔和的线条如今早已无影无踪,耸立在他眼前的是山外有山、峰上有峰的穴河山。他看得见就在离顶巅不远处,有一重环形的悬崖围住了山峰。这样一座近乎直上直下的悬崖,他们怎么也别想爬得上去。他又不寒而栗了。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穷山恶水,这样荒凉,这样可怕。连长着些丛莽矮林的山坡都简直要人的命。他今天可休想挺得过去,他的胸口早已在发疼了,等他背上了背包再往上爬,管保要不了几分钟就得累倒。他们实在没有再走下去的理——还要弄死多少人才算完呀?

    他弄不懂:克洛夫特为什么要这样死心眼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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