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突然使歌德回想起十三年前他决定永远不见的贝蒂娜。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拎起一盏灯,表示会见到此结束,他将陪来访者走过那黑暗的门厅过道,送到门口。
贝蒂娜在信中接着说,为了不让他离开,她下跪在门口说:“我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堵住你,看看你究竟是个好精灵,还是像浮士德的耗子一样,是个坏精灵;这门坎每天都有最伟大的精灵、我最伟大的朋友通过,我要亲吻这门坎,为它祝福。”
歌德表现如何?我又得逐字逐句援引贝蒂娜的话。据说他曾说:“我决不会为了通过而践踏你,也不会践踏你的爱情;你的爱给我莫大的慰藉;考虑到你说的精灵,我将侧身而过(他的确小心翼翼地绕过她跪在那里的身体),亦太狡诈了,最好与你和睦相处!”
我觉得,贝蒂娜所说的出自歌德之口的这句话,对他在这次会见中一直向她默默传达的意思做了一个总给,这就是:我知道,贝蒂娜,你画纪念碑草图真是一条妙计。我垂暮之年,看见自己的头发飘散如火焰,当然激动不已,(天哪,我可怜的日渐稀疏的华发!)但我很快明白,你让我看的不是一张草图,而是你手中一把手枪,正远远地向我身后的不朽瞄准。我不知道如何解除你的武装。因此我不希望战争。我要和平。仅此而已。我将小心地从你身边绕过,我不会碰你,我不会拥抱你或吻你。首先,我没有这种欲望,其次,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变成你手枪中的子弹。
10
两年后贝蒂娜返回魏玛,几乎每天见到歌德(他当时已七十五岁),在她的逗留即将结束时,她又作了一次厚颜无耻的献媚表演,为的是能进入卡尔·奥古斯特的王宫。这一回,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歌德大发雷霆。“那只讨厌的牛虻”,dieseleidigeBremse,他写信给大公说:“从我母亲那里飞到我这里,这些年来让人不得安宁。她年轻时就装小卖乖,叽叽喳喳像只黄鹂鸟,现在她又故技重演。殿下如果同意,我将像个严厉的老叔公,教训她从此以后不得造次;否则,她的巴结奉承还将不断骚扰殿下。”
六年以后,她又来到魏玛,但歌德拒不接见。将她比作讨厌的牛虻为他所叙述的故事划上句号。
奇怪。他当初接收纪念碑草图时,曾打算与她和平相处。即使他看见她心里就发毛,但仍想竭尽所能(甚至不借去嗅酒精)与她“友好地”度过一个晚上。他现在又为什么要让这些努力化为乌有呢?他一向小心翼翼,不愿意衣衫不整地辞世奔向不朽,然而他又为什么突然写下那关于讨厌的牛虻的句子?为此,即使到《浮士德》或《少年维特之烦恼》被人遗忘之后,人们还将继续骂他一百年或三百年。
生活从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一概而论。
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来到之前,死亡于我们是那样遥远,乃至我们不以为然。它无影无踪,无处可寻。这是生命中最初的、最幸福的一段。
可是,当我们突然发现死亡就在眼前,我们再也不能不想它,它与我们形影不离。因为不朽与死亡之密不可分,犹如文学桂冠之于哈代,我们不妨说,不朽与我们也形影不离。我们一旦觉察它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就会热切地寻求。为了它,我们穿上特制的盛装,买一条新的领带,担心别人会代为挑选服装领带,不合自己的心意。所以,歌德决定撰写他的回忆录,即著名的《诗与真》,他决定请听命于他的埃克尔曼①(令人奇怪的是日期的巧合:同年,一八二三年,贝蒂娜送给他纪念碑的草图)撰写《歌德谈话录》,此书描绘出的美好形象是在被描绘人仁慈的控制下形成的。
这个人生的第二阶段,即一个人不得不时时注视着死亡的阶段,紧接着又会过渡到下一个阶段,一个时间延续最短、然而又最神秘的阶段,人们对这个阶段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