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驴绳就出了门,那些满园溜达的鸡傻乎乎看着她,翠儿一脚踢飞一个,说看你们的造化了。她刚出门,一头撞见拉着婆婆跑的山西女人,那个没裹脚的婆娘,几乎在拖着小脚老人跑,但她跑得可飞快呢。
“翠儿,快跟上,往山上跑。”山西女人大喊道。
“为啥往山上跑?”翠儿忙跑起来,毛驴似乎不大想走,低头坠着缰绳。
“都往山上跑了。”山西女人帮她在驴腚上踹了一脚,毛驴就跑起来。
翠儿心想有理,总不能往村口跑吧?她帮着山西女人托起老婆子到驴背上,哼哧哼哧跟着大家去了。又看见郭铁头背着他娘,跑得比她的驴还快,左手还拎着一只鸭子,此时他一点疯劲儿也没了。袁白先生站在不远的山上,旁边是慌张的鳖怪和他的毛驴。翠儿抱着有根牵着毛驴,真是跑不动呀,毛驴都跑到她前面去了。山西女人骂着驴背上吓哭的婆婆,才不管她乐不乐意。翠儿跟着山西女人的腿脚狂奔,她死盯着那双大脚。跑得累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得汗毛都立起来。她看见一些举着枪的兵远远跑来,一支枪上挑着个奇怪的旗子。他们一定是兵,又是和抓走老旦不一样的兵。他们像是对这边招着手,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翠儿抱着有根累了,一把将他夹在腋下,蹬蹬地就上了山路,山路上零散有乡亲们丢落的鞋,还有孩子的尿布和帽子,树枝子划着翠儿的衣服和脸,把有根也划得哭起来。可这些她都不在乎了,她只在乎山西女人前面跑着的那对大脚。毛驴开始爬山,山西女人的婆婆哇哇直叫,吐下奇怪的东西。翠儿发狠在驴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毛驴就咯噔噔地向坡上跑去了。
袁白先生果然在山坡上站着,脸上一会青一会白的。他不是在看着爬山的乡亲们,而是看着村口的方向。翠儿累死累活爬上了山丘的顶,看见大家都在这地方站着,就纳闷地回头看着。她见钻进村里的兵都在往回跑,跑得比她们还要慌张,村口停着同样大的卡车,他们都奔着几辆车跑去了。
“来了,来了……”袁白先生哆嗦着手指向村后,乡亲们也都惊叫起来。
“水,水……”有根伸着小手也指起来。翠儿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无边的大水,卷着黑乎乎的浪头钻过那片枣林,又淹了满是庄稼的田地,冲过带子河的时候浪头猛地大起来,一下子就把河卷得不知踪影,浪头也飞得五尺高了。这水带着巨大的声响,凶恶地扑向板子村,郭家人的一溜土房就和干牛粪一样轻飘飘地就冲跑了,村里的一切被黑水裹着翻滚。进了村子的水小了不少,顶多也就三尺,但它无孔不入地钻进一排排房子一个个院,有的土墙扑通通地倒了,倒下连声音都没有,因全是水的声响了。它们倒了翠儿也就倒了,全村的人眼看着就都坐倒或者跪倒了。翠儿想哭,但看见自家院儿里的鸡在水尖上扑着翅膀,好像要飞起来一样,又觉得有些滑稽,可还没要笑,它们就跳了跳不见了;山西女人家的鸡窝在水上漂着,打了个滚就沉下去了。翠儿也很大声地哎呀一声,好像她的孩子沉下去似的。并不很深的水里仍有不少人,多是老头老太,有郭家的也有谢家的,有些想必是炕头上院子里冲下来的,还光着屁股抱着荞麦皮枕头。山坡上的人惊讶地叫起来,也有人伤心地哭起来。翠儿紧绷绷地抱着有根儿,看着村里一大堆人就那么冲走了,吓得腿都软了。村里的鬼子们玩命介跑着,有人还灵巧地上了房顶,有笨的望风而逃呢,跑向他们的大车,那里正好是低洼之处,跑得慢的就卷在一人高的浪头里,红膏药似的旗子漂都没漂就不见了……上了车的也没用,几辆车刚开起来就被大水捉到,像是被一堵墙砸了似的,一辆辆就倒了,有一个都打起滚来了。鬼子们接二连三掉出来,和翠儿家的鸡一样在水上蹦跶几下,就不见了,还能看见的也顺着大水漂下去,一眨眼就漂出了一里多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