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的红黄橙紫。身体被冰冷包围着,贴贴切切地;周身虽柔软,却凝稠,肢体能够四处划动,可是又无法自由伸展。这感觉似乎是被僵死的毛熊紧紧拥抱在怀里,绵软又坚硬,温润又寒冷。柳韵之感觉自己都快无法呼吸,胸中憋闷得几乎晕厥,却不敢轻易打开口鼻,于是竭力挥动手脚,向着不明的方向去挣扎。眼前色彩就又开始变幻,红c黄c橙c紫,轮番转换,忽地就看见了一片蓝。柳韵之意识到自己是冲出了水面,因为他清晰地听到双耳出水的一瞬间水皮子发出的哗啦声响,甚至还看到了那片蓝清澈无比,或上面闲散飘浮着的悠悠白云。
可是刚刚吸一口气,蓝就消失了,瞬间又沉入翠绿的世界,而且在吸那一口气的同时,也夹杂了一些水,柳韵之咳嗽了。其实原本就无法咳嗽。在这只呼不吸的胸腔痉挛作用之后,柳韵之的眼前突然间淡了色彩,只余下单一的颜色——灰,抑或是黑。柳韵之再一次地划动手脚,希望重温那蓝天白云延展的绝色——是的,那是绝色,绝美的景色,世间再无其二。对这景色,虽然已然没有了欣赏的心境,但却是柳韵之最爱慕,最沉醉的画面,因为它自然,它纯净,它平和,它就是世间万物皆无限期许,意欲耗毕生之力竭力企及的终极意境。曾经多少的岁月,柳韵之辛苦找寻了一个个静谧场所,它们各有不同,但又同样存在于相似的色彩格调之下,可是柳韵之最终从未觅得自己的心仪之所,这心仪的处所,不仅拥有静蓝和缀白,还应有平静,安和,愉悦和甜润。是的,甜润,连风都应是甜腻滑润的。
柳韵之乏力了,大脑极力指使着手脚肆意划动,却感觉四肢被无数人在拉扯,最后当眼前的颜色变幻不再时,黑便一直是黑,寒冷终是又一次地袭来。柳韵之就突然发现自己竟独处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躯体在水中挣扎,头极力向上仰,手足乱舞,虽尽全力但身体却并没有上浮,反倒像一根被水浸透的桩木渐渐下沉。柳韵之就疑惑起来,自己在这边,能够轻轻松松随心所欲地上下左右灵巧飘浮,为何眼前的躯体竟如此笨拙?终于躯体的四肢挥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柳韵之再一次地咳嗽了,这一咳便将自己瞬间与躯体合为了一体,最后一口气于是耗尽,黑色就充盈了整个世界。
夕阳玫红,湖面起风了,就有了一些浪。这对大船而言并无大碍,因为船确实是够大,船头至船尾,足有九十尺余,鹘翅船舷加固了大腊,用特制长钉钉铆,油灰填捻了船缝,榫钉结构的银锒船舷五格。如此配备,对于洞庭湖的浪浪而言,如履平地之说言不尤过。柳韵之立在船头,听到脚边水波拍向船沿,势如脱兔,却于船舷被拍个粉碎,那一片片的碧波,便瞬时变为成百上千个细密珍珠,随着哗哗哗的声响落向湖面消失不见。这艘船是父亲专为柳韵之打造的。一直以来,洞庭湖都是如此静美,谁又会把它视为险恶之地呢?但自从三年前洞庭湖发生莫名旋风,致使数十艘船只翻覆湖底,父亲就为柳韵之担心起来,便雇请名匠为他打造了这艘大船。作为一代名臣之后的柳韵之,本当承袭家族之风,顺应父母之意,从艺师入私塾,练武习文,光耀门楣,可偏自十四岁起,柳韵之荒废了文武,不演骑射,不温修辞,疯疯痴痴地独溺于这洞庭湖上的游历。六年了,柳韵之在洞庭湖上游行了六年,洞庭湖足够大,六年却仍不得窥探它的全貌,更勿谈它的心性与神秘。柳韵之不是那种愚笨粗莽之人,相反却天生生就了文人的心境与情怀,这也就是为何,当年偶得的一篇《桃花源记》,便可轻易造就他矢志不渝的寻觅之念。这念,繁花似锦,这念,美幻美仑,这念,如此轻易地可被造就,而何时得以成就,便无从妄测了。
柳韵之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时宏远大师正徐徐自船舱中走来。
“贫僧遍寻公子不遇,原来却独自在此。”
大师背后船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