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人造丝,月白底上蓝圆点的旗袍,短袖,下摆及小腿。虽然母亲身材丰腴,可因为剪裁合体,料就紧得很。这一母一女都没受过什么家教,从没沾过女工,谈不上裁剪的规矩,只是取一件短袖衬衫,来回反复地在旗袍上比,比来比去,无论如何也容纳不进去。后来终于想到,可将一件衬衫拆成多件零部件,横竖左右地嵌拼,就能凑成一件。于是又找出旧报纸,正反检查没有领袖政要像片的,依样画葫芦描下衬衫的各个部位:领,袖,前襟,后襟。头天晚上虽没什么成果,可却激发起她们极大的兴趣。待到报纸剪的样片填进旗袍的面积内,又用圆珠笔划好,就要拆线了。家中连一把小剪刀都找不到,日子其实过得粗得很。母亲是不做家务的,这个家先是在女佣人手里,后是在郁晓秋手里,中间又没什么交割,一段和一段接不上,是凑合着。最后找了个削铅笔的刀片,却是锋利得很,须格外小心。这一点,女儿要比母亲有能耐,母亲性子急手又重,没拆半行已割破几处,于是郁晓秋将拆工全揽下,母亲只在一边抽着烟看和批评。这一对母女难得这么安静融洽,这个家也难得像个家的样子,有了一点居家的闲情。等到所有的接缝全拆开,连贴边都拆了,为多争取一点布料,一件旗袍分为几张形状各异的裁片,就要下剪子了。这一回,轮到做母亲的上阵。她嘴角依然衔了烟,眼睛略斜,躲开烟雾,将袖管卷一卷,操起剪刀,这把剪刀对于裁衣又小了点。她咔嗞咔嗞一行过去,留下些锯齿状的剪痕。几下子剪罢,将剪刀一扔,完事了。活计又回到女儿手上,先从另一个墙角拖出缝纫机。这是一架价格不菲的柜式缝纫机,专买给那个余姚女佣人用的,自她走后,就没再碰过,上面放了茶盘饼干盒的杂物,都想不起这是一架缝纫机。给轮盘上皮带亦费了功夫,是整个人钻进底下去,用手硬掰上去的。这母女都有些蛮劲的。坐下来,将大大小小抽屉拉开一看,原来什么都有。大小剪子,划粉,大头针,各样的线和针。等到有一日,母亲叫老大哥c她们称老娘舅的人一来,看她们这样没有章法,略介绍了些剪裁缝纫的常识,她们才又大悟到,走了多少弯路,费了不必要的周折。 老娘舅算是家中常客,虽有妻子和三个儿女,但从不带家人上门,总是自己一个人。他和这家的儿女也不大搭讪,只因为那个小的跟母亲多些,才多见几回面。邻里们曾也猜测过郁晓秋是他所生,但又觉不像,因这位粮油所的职工形容枯槁,衣着陈旧,与风流勾当沾不上边的样子。事实上,他当然也不是,否则,怎能如此不避讳地往来几十年?不过,这条后弄里的人也到底是眼界窄,根本想象不出这朽木一具的人是住在西区著名的公寓大楼里,蜡地钢窗,娘子不工作,专事相夫教子,困难时期,每月有包裹从香港寄来,里面是猪油,火腿,肥皂,白糖,豆油,听头鱼肉,还往这里接济。前段日子运动风声紧,都在各顾各,这时候略安稳些,便走动起来。他下一回来时,带来一本裁剪书,郁晓秋看了几页,便明白大半,第二件旗袍动手改时,顺利多了。于是欲罢不能。母亲正相反,一旦发现是如此简单,有章可循的一桩事,立即没了兴致,倒撂开了手。但她也不反对郁晓秋再接再厉,将这些华丽的箱底一件件改成家常衬衣。她不是个念旧的人,什么事情说放下就放下。她也喜欢家中有些声响动静,方才不感到厌气。 老娘舅本来不十分注意郁晓秋,也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约定似的,与旁人无关,双方的子女家人都不介入。因晓得他们其实无事,所以,他家娘子也容得他往这边跑,最多讥诮两句:又到某某某家去啦!他本来没注意过郁晓秋,又有一段日子没看见,这回见了,倒定睛看了几眼,背地与她母亲说:这只小小狗却是生在这时候好,太平!母亲听不懂了,说:明明乱世,你还说太平!老娘舅就说:乱世就乱世,无关乎风月。这一回,母亲半懂,停了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