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次见面,就是抗战胜利后第二年,时光过去四年。其时,笑明明已和一名壳牌公司的职员谈婚论嫁。这名职员亦是老大哥牵的线,广东人,自幼失怙,依仗了家道殷实的姑夫姑母长大,受完中等教育便入洋行做练习生。因生性本分勤勉,一级级做上来,进了壳牌,做个小小的部门主管,到此已年届三十。演艺圈的女性,多半不会在本行当里找丈夫,因为深知其中的辛苦与不安。一般总想找个诚实的先生,谋一份中上职业,钱倒不在多少,她们自家都是有些积蓄的,也晓得钱会带来福,亦会带来祸。总之是,要有一个安定稳妥的家。这名职员正是这样的人选,并且,不是出身名门,还没有父母大人,不会对笑明明的职业存偏见,婚后她依然可以演戏。在这件事上,那先生果然没提出什么异议。到底是老大哥,精通世故,也了解“小狗小猫”。两人见了面,彼此都不讨厌。那先生是典型广东人长相,高颧凹腮,但在大公司里做事,训练得很有规矩。西装穿得笔挺,白衬衫领和袖雪白,没一点污迹。指甲,头发,修理得极整洁。一身上下服服帖帖,礼貌也周全。笑明明这样自小出来闯荡社会的人,又是戏台上出入,外表是不会给人挑出不是的。更何况,在她善于交际的言行底下,不自觉地会流露出热忱的本性,是让人信赖的。所以,再接着第二c第三次约会,不久,广东先生就带笑明明去了他姑母家。终是养育他的人,是当作父母对待的。然后,两人一同去看和租房子,买家具,拟登报启事,还邀了老大哥做证婚人。正忙得兴头上,郁子涵出现了。 郁子涵敲开笑明明同小姊妹合租的亭子间,小姊妹早一年就结婚搬出去,笑明明不日也要离开了。陡一见郁子涵,她都没认出来。郁子涵长高半头,穿一套破旧西装,很可疑的,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柴油气味。这些都还不是改变他形象的要害,要害是他的脸型不一样了。原先柔和的弧度现在全被较为坚硬的直线所取代,变得有棱角了。眉棱,鼻梁,脸颊,腮骨,唇线,都含有一点锐度,几成一张长方脸。像是蚕从蚕蜕中脱生,这就是青年从稚气柔嫩的少年外壳中脱生的形态。还不单是这样,似乎脱去蜕壳后又遭遇了外界的某种磨砺和历练,形成了眼前的形状。 郁子涵在离开的四年中,究竟有怎样的经历,是笑明明不会想到的。其实他在北碚的会计学校读了一年多些,就离开了。读书的生活是清苦的,北碚地方又小,此时壅塞了穷学生和穷先生,摩肩接踵的,只觉着一股穷酸气弥漫。郁子涵受穷的日子,是在清门闭户里过的,所以穷得洁净。一旦走出家门,到了社会,闹是闹了,俗也俗了,却是丰饶的。艺人们都讲究吃穿,手面很阔。凭本事赚进来,凭性子花出去,豁朗的人生观。郁子涵学会了享受,几乎把受穷的日子忘记了。北碚的风格,倒也是豁朗的,却是豁朗的穷,就粗糙了。年轻人的,活力充沛,那穷酸便也是浓郁蓬勃的。学生们可将被褥当了打一餐牙祭,然后钻进别人的被窝打通腿。赶墟的日子,他们挤在街上,一样买不下,眼睛倒可把人家篮里的活鸡吞下去。这些很令郁子涵生厌,觉得羞耻和龌龊。读会计学校的,多是寒门小户的子弟,更是拮据得可怜,郁子涵加倍看不入眼,在班上特立独行二三个月,方才结识一个同好。此人姓王,亦是从上海来,其实是个“瘪三”,但郁子涵这么点见识,怎么识得出来?只是见他人样长得好,派头好,穿西装,戴金丝边眼镜,就像笑明明当时哄他时说的前景。此人说话还很有趣,又与他一样看不起北碚的人和事,有着共同的话题。两人一旦结交,立即割头不换,天天下馆子,郁子涵会钞,王同学专讲山海经。后来,郁子涵手头紧起来了,上海方面的周济是供一个人,又不是供两个人。王同学便找来铁皮,三敲两敲,敲出一个火油炉。这人的手很巧,又大约是做过工的,这技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大有用处。敲出火油炉以后,王同学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