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得卡森浑身发抖,他透过运马车厢的栏杆向外张望。弄不清为什么这长々的—列运兵火车突然嘎嘎吱吱地停下来。
寒冷的雨一直连续不断地下了整々一夜和一上午,他又被浇成落汤鸡。冷得牙关直打架,双唇变蓝。两只抓着畜栏的小手也被冻得又红又僵。
军号响起。有人在喊:
“战士们,出来站队,排成行军队形!”
轰隆々,从远处传来一声奇怪沉闷的巨响。
这孩子迅速爬上木烂,从运马的敞篷车厢翻过去。他跳到矿渣铺垫的路基上,一头钻进路旁最近的树丛里,没有被人发现,这时,穿灰军装的战士已经在敞开门的闷罐车厢前排起长队。
逃出西普里斯庄园两天来,卡森不知徒步走过多少条大路,穿过多少庄稼地和树林,钻过多少针刺盘结的荆棘丛,涉过多少沼泽和水坑。表舅教会了他利用日出和日落辨别方向的方法,天黑后他还能认出北极星,所以他基本上保持了向正北行进。在被带制的灌木划破时,或夜间感到孤怜,他也时不时地哭泣过。他小小的肚皮空々的,咕々直叫,两天来他只吃过从一家农民的围栏上偷来的一穗晾晒的主米,一次他在地里拔起一棵花生,想把未熟的绿色花生吞下去,但又涩又苦,他不得不吐出来。他也想到过是不是再返回家去,但每念及此他都感到那样做比继续前进更为可怕。
昨天他走进一个小镇。那里正有一辆运兵列车停下添水。看到敞门的闷罐车里装满了邦联军士兵,他猜想他们一定是前往北方与北军作战的。没费多大事他便爬进了一辆装军马的无顶车厢。不久下起雨来,整々一夜和第二天上午他一直紧挨木栏站着,混身被雨淋透,他不敢躺下,害怕被来回乱蹿的马匹踩死。
此刻,他正藏在铁道旁边的树丛里,心脏兴奋地激烈跳动。远方的炮声接连不断。
那是林肯大军!
他毫不畏惧地冲出树丛,拔腿朝向炮声奔去。
现在他已跑入战场中一块比较僻静的地段。但看到到处都是人:大部分以各种奇怪的姿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个别人在爬,或抱着双腿向前蠕动。
他沿着山坡刚走下一半,忽然被身后的一个呼叫惊住:
“儿子!儿子——!”
他转过脸来,看到一个双手双膝支地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白发苍苍,骨瘦如柴,嘴角里还流淌着鲜血。半边脸已被染成红的。
“儿子——你连你的老爹都不认识了?”他的声音疲惫而阴沉。
卡森惊慌失措,吓得心脏砰々直跳。不,这不可能是他爸々!埃廷纳表舅说过爸々长得特别好看。再说爸々已经死了。他恐惧地向后退,那人朝他爬过来。声音都变了,喊:
“约翰尼我的小约翰尼在我还没断气之前,快来看々你的老爹吧”
卡森更快地向后退,被—个尸体绊倒,四脚朝天,哗啦一声摔进小河里。他慌忙坐起来,吐出一口呛入嘴里的血糊糊的河水。爬着追他的那个人这会儿也来到水边。
“约翰尼,约翰尼”他爬过来一下子钻进河边的死尸群里,扯着嗓子凄惨地叫,“别跑,我是你爹”他又鼓足力气向前爬了几步,但突然像瘫了似地脸朝下,一头扎进河里。
卡森凝视着没过那人脖颈的滚々流淌的红色河水。他真是自己的父亲吗?他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真名字?卡森感到眼底有点发酸。他跑上前去,带着恐怖与厌恶强迫自己抱住他的身子,使尽吃奶的力量终于将他翻过来。
两只湿漉漉,闪亮々的眼睛配着脸上一成不变的表情凝视着——不是凝视他,而是凝望永恒。
颤抖先钻入卡森的脊椎,又升上他的咽喉,最后他放声痛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