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让她看清,她从来就是爱恨分明,不肯中庸。
他的眼里溢出不舍的泪影。六年呵,六年,虽不可娶,但这爱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告终。那么多,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日子,割了,舍了,他也连皮带ròu,不能不痛。
她看不得他哭,忙忙走出船舱,怕自己软了心。嘱船夫快快把舟摇往岸边,陈先生要走。
陈先生,陈先生,再也不是她亲亲热热的子龙。
那两盏灯笼,那两盏书了蘅芜二字的灯笼,红,一如她心,生生的撕裂,一半挂左,一半挂右。映照的河水,也滴了血,印了红,裂着伤悲的艳渍,提醒着她,爱不在,情已死,陈子龙这个名字,从今而后,不过是一个曾经的恩客的名字。
她立在舟首,衣袂飞扬,不肯回到舱中。
她怕看到他的伤心。
漆金的船,漆金的爱情,终有一天都会剥落,真相luǒ露,暴尸荒野,人生伶仃。
爱了那么久的人,都靠不住,她没有依靠。
只有靠自身。
送他上岸,含笑道别,礼貌温存,陈先生走好。
说着,亲手摘下那两盏灯笼,他送的字,还给他,从此不要看到,让抱琴和船夫提着,一左一右送行。
断个干净。
夜色如兽,全数吞噬了他的背影,那么那么熟悉的,从今而后,再也不是她心里居住了数载的男人。
十六岁爱上他,二十二岁别了他,他是她青春的证人,他是她最初最后的爱人。
反复的喃喃,子龙,子龙……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抱琴回来,递她帕子,姐姐……
这个时候,她才晓得,她的泪早已成河,默默湿了春衫袖,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哭!
那夜以后,她明白现世对一个jì nǚ的法则,那便是如若穷到没有爱,有名也好。如若穷到没有名,有钱更好。
总得找一样深深的攥在手中,才能立身。
得有实际的依靠。
找一个男人,比得过陈子龙,胜得了陈子龙。如果无陈子龙的青春,那么就要赢得过陈子龙的钱财,如果没有赢得过陈子龙的钱财,那么就要赢得过陈子龙的名声。
谁能赢得过陈子龙?
第二章
强将手下无弱兵
钱谦益,他有才有势有名,惟一的缺憾是——他已是一个五十八岁的老翁。
可老,也有老的好。
没有谁有力量阻碍一位老人的决定。
她累了,倦了,需要依靠。而他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熟悉他的生平。
这老翁,江东世家之弟,家财颇丰。他生于万历十年,幼时即有文名。25岁中举,28岁中进士,29岁为探花。因诗文名盛,执文坛牛耳,为当世大儒,属东林党人。
他宦海几度,浮浮沉沉,春风得意时官拜礼部侍郎。却于崇祯十一年,因文人狂狷,不适官场斗争,遭人诬陷,处于下风,削去职位,现居老家常熟郊外归隐。
更重要的是,从年轻时起,他在江湖上便赢得“风流元帅”的戏称,为人风雅,生xìng旷达,豪气干云,是真个的东林浪子,从来不负虚名。
他还记得她吗?
但愿记得,那样更好。
她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两年前,在杭州西湖。当时他刚刚官场失意,而她正遣舟吴越,结jiāo名士文人。
他是一位和蔼旷达的老人。
既然旷达,不知可有容纳一个jì nǚ余生的心胸?
廉颇老矣,尚能爱否?
她得试上一试,赌上一赌 ,为了自己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