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逐渐失去了在最初醒来时体验到那种奇特的清醒。他在半醒半梦中。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在半醒半梦中:坠入那些欲罢不能的地狱般的场景。坠入混乱的深渊。
整个这段时间里,芽子就蜷缩在角落,或趴在他的病床边。她静静地守着他,再也不跟着护士到处走动,甚至拉也拉她不走。起初病人们感到奇怪,后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情,顿然有几分感动。
“被战魔驱散的父女,在这里重逢呐!”
有人喟叹:“这小伢子水灵灵的,可惜失聪了,又不能说话……看着楚楚动人!”
“她希望父亲快点好起来呢,每天都寸步不离!”
……
他一天天地康复过来,并从医生口中得知:芽子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七日晚,被一位老者匆匆送至医院,虽经努力救治,但因受震伤过重而失聪,并在高热中失去了话语能力。他既难过又感到欣慰。难过的是女儿再也听不见人世的声息,而他再也听不到她天真的欢声笑语;欣慰的是她毕竟活了下来!至于那位心善的老人,他想,在把震伤的芽子带到医院之时,老人大概以为他已经被炸弹震死了罢!幸运的是,他并有没死。他福大命大!
父女俩皆福大命大。
——那么莺时呢?
在他整个疗伤期间,除了恨不能将女儿紧紧攥在手里,便是不可挽救地幻想着莺时。幻想着她的生死,幻想着他们的前世今生。
……
浮世欢 第九十一回(1)
故事讲到这里,我逐渐感到了痛苦。这段时间来,糟糕的天气、失眠症、混乱的作息、心头的怒火,反复折磨着我,身体突然出了毛病。浑身疼痛。心力不支。简直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想排解痛苦,但连最微弱的反抗也可能激怒它们,使怒火翻倍,痛苦蔓延、加剧,并袭击我身上的每一个关节。我正经历着撰写这个长东西以来最艰难的时期,满脑子悲观的念头,使我面对自己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柔弱的个体。我不停地攻打自己,不停地打,有胜有负,这样我头脑发热,整夜失眠。我决定干脆不睡:动手修改这个长东西。修改之前,我阅读了一遍,觉得愚蠢之极!继续写下去还有意义吗?历史的灾难感与我深沉的沮丧,形成了一个乱结,写作的“无尽的欢乐”已经变成了无尽的焦虑与痛苦。我像一个流浪汉一样颓坐在历史的街角,灰头土脸地望着我小说中的人物,内心充满了矛盾和阴郁。
故事将很难再写下去。我尝试着把它引到下一个情节,但并不如意。我写了几回,又推翻了几回。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去描写随便哪个情节,无论多么简单或奇异。笔端的词汇在迅速逃遁、减少,我陷入了老调重弹的困境——意识过度活跃,思维麻木,感觉迟钝。焦虑之潮在我内心里越来越凶猛,越来越混乱……总之,我已接近崩溃的边沿。我想尽快了结,可计划要讲的故事太冗长——写作它成了我的折磨,而且我不觉得它对我有什么意义了:我早已掉入了过去之中……
当我站在角落里,透过时光的烟雾,再次看见月仙时,他已经出院。病痛给了他一个好处:教会他用耐心面对痛苦,面对磨难。因此他的状态恢复得还不错,如同破损的机器经过了抛光、打磨、润色一般,并非要死不活。
诸位可能感觉到我给他树立的形象一直很衰:倒霉背时,瘦弱多病,多灾多难,却总是憋着一口气。这不是我胡乱编造的,他实在是一个意志坚强者,他能将我打倒,能让我落泪,甚至能让我产生羞愧的念头。我总是听到来自他的声音,或者说我仅仅担当着一个抄写员的货色,服从命令而已。
蹉跎岁月,充满坎坷。
时间慢慢流逝。时间,一点一滴地重新塑造了他!
天阴沉着。灰暗的光线透过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