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表层的记忆就像从水底渐渐浮了上来。
风暴已经停息。天空业已放晴。此时,离海上出事的时间已过了好几天。
他躺在崇明岛上一个渔夫破旧的老屋里,虚弱无力。连着几天来,他身体发烫,处于昏迷状态,不断地说着胡话。渔夫的小女儿采娥每晚守着他,一盏煤气灯长时间在他的头顶上方发出咝咝声。
白天,除了守护他,她还要烧饭、劈柴、挑水,还要到海岸边把父亲打的鱼拖回家来。她的母亲已经故世多年,两个姐姐也出嫁了。她每天像一个旋转的陀螺一样忙个不停,现在又多了一个父亲从海上捞回来的病人,真连觉都没法睡好了。
他发着高烧,脑门子烫得吓人,身上还有许多处撞伤与刮伤,有时痉挛有时发颤,满嘴胡话。他打乱了她宁静的生活。
这会子,她光着脚,舀了盆热水来,给他擦拭汗津津的四肢和脸庞。她那玲珑的小脸通红着,长长的睫毛,眼睛漆黑发亮,脑后扎着两条长辫子,穿着一件宽松的衣衫(有很多皱褶),胸前系着一根系衣领的红带子,露出两只嫩藕般的手臂,多少有着青春女子的活泼与妩媚。当她抬着手轻轻地给他擦拭时,就像拨动一根心弦一样小心翼翼,仿佛把呼吸都屏住了。
夜已经深了,安谧而宁静。薄云遮掩的月亮的清光,从窗外摇曳的树枝间透进木屋来,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氤氲。寂静细微的呼吸声,像被时间切成千百个细小的碎片,在窗前帷幕般飘动……
采娥给他擦完了脸子,便隔着被单轻轻地摩挲他的手臂,摩挲他的头发。或许是她轻柔悠缓、小心翼翼的抚摩唤醒了他的意识,终于,他苏醒了过来。
他苏醒过来,带着审视的目光走出了浑噩,抓住了抚摩他的那只纤手。有一瞬间,他以为那抚摩他的是莺时。他叫了一声他在迷糊中叫了上千遍的名字,试图将她拉到怀中。
他以为逃离了虚空落到了实处,却遭遇了惶惑:采娥姑娘挣脱开来,有些不知所措,那俏丽的脸子兀自红了一片儿。他顿时有些清醒,再定神看那站在旁边的人儿时,却是一个陌生的姑娘!这一惊非小,赶紧就要爬将起来,可又像没有骨头、没有身体,只那么往上抬了一抬,脑袋沉甸甸的像顶着几十斤重的铁锅一般,只管死劲地支着胳膊。
就在他快要翻滚到地上之际,采娥赶快重又过去稳住了他,重新让他躺下。她抿了嘴微笑了笑,通红着脸儿,那嘴唇有些微微颤着,似乎有话要说,但却没有说出来。等他稍微安静下来后,她走出门,到了门口还扶着门框,回转头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到外面把叼着烟袋儿的父亲拉了进来。
老渔夫跨进房门,从嘴皮子上抽出烟袋儿,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笑,道:“年轻人,你终于醒过来啦!还以为熬不住嘞,醒过来就好!好……”说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门子,“好,烧快退啦,我看再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什么大碍啦!”
月仙眼珠子一睃,咂了咂嘴巴,又咬了咬嘴唇皮,有气无力地问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还没死吧?”
老渔夫哈哈笑了,举起烟袋儿吸了一口,仿佛那烟吸到嘴里甜津津、香喷喷的,浓黑的眉毛扬了扬,悠悠地把那让人腻得慌的烟子味吐出来,道:“你是差不多翘辫子嘞啦!不过你命大……这是崇明岛……”
月仙听了,心里一惊,眼珠不由转了一转,转到采娥姑娘的脸孔上,停住了,就那么愣愣地呆看了一会儿,看得垂手而立的采娥心下慌乱,掩不住一脸的红潮。她只管垂下眼皮,搓着手尖儿,直觉得光脚板下有虫子在乱拱乱爬,胸襟底下也像有一只小鱼儿在乱蹦,都快要站立不住。
终是看清了不是莺时,他的心怦怦乱跳了一阵,朝门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
浮世欢 第十九回(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