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由这名人神共敬的天下豪将一气道来,直在罗玄心头掀起千里浪、万翻云。这么多年来,他虽也曾想过冥岳的存在,可能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当下武林四分五裂的格局,从而对御敌大计产生良性作用,却从未料到,冥岳本身,就是外敌入侵时将临的强大瓶颈!
然而冥岳的真正价值,倘若他不承认,则天下武林,愈加不会予以承认。即使他搁浅血池十六年,重新入世后,亦只须靠些常理经历来推断,便能想到此间玄机,而分分秒秒经历着沧海桑田的各大名门正派,又岂会不知他们整日挂于口头心上的魔教冥岳,对于中原天地,尚有强大的正面作为?
结果,还不是一样刃起刀落,举手无回,恩怨血中催。
“神医,何谓正道?”岳将见罗玄沉思,豁然一笑,走回聂小凤的画前,背对他问道。
“正如我和诸员将友,历经千难万险,风里浪尖,兵戈铁马,九死一生,终保得徽宪二位先帝平安回朝,次日他二人却被鸠毒毙于冷殿深处,只因当朝圣上不愿朝野因他二人之归返,而对己身龙威有所削弱。而我与众员参与救驾的将友,不出明日,也将被一一定为叛国大罪,推至武门前昭告天下,临迟处死。”
“徽宪二先帝沦落敌窟已达十数春秋,我奉旨前去营救,从接旨那一刻起,就知圣意,要我寻机斩杀二帝。秦桧小儿深知我不会遵从圣意,有意说服圣上派我前去营救。我若求自保暗自戕害二帝,便是于国不义;若求国体无损迎回二帝,则又违背圣意,于君不忠。争来争去无非一死,执来执往莫过罪孽,即如此,大丈夫不若心持所念,百尺竿头,朝天一阕,纵然黄土加身,管它万里风尘恶,不枉人世此一朝!”
罗玄倒吸口凉气,直视岳将,未曾料他所言“将不自保”乃这般深意。
岳飞此刻神情却恁地坦然自若,笃定豁达,见他抬首对着画像会心一笑,仿佛这人世之间,只遗了这幅画像;仿佛只有这画中之人,可将他的一生读解。
“神医,您说,正道怎解?”
罗玄心中一泠,知他话中有话。
“人之一世,从心行德,即为正道。”岳飞看他一眼,不待其作答,兀自道来:
“草木枯容,万里河山,无非浮生一粟。无愧于心者,方照之于天。”
照之于天!好熟悉的四个字眼。
“冥岳固于江湖不利,却保得天下一方太平,然最终为江湖所累,满门遭灭,这悠悠皇土,却是连最后一线靠山都不复存焉。你只道聂小凤为报母仇不择手段,却不知她心怀家国天下,拳拳重志,远不在武林。她虽身负血海深仇,与不少帮派为敌,但她也情系百姓安危,处处以一教之力与岳家军联手,扬我国威、巩我民基。然而功盖千秋又如何?她始终一介女子,最终还是落得个被钟情之人弃如敝帚,又遭骨肉相残、黄土加身的下场。神医平心而论,对她,你可曾真正尽过人间正道?”
罗玄心下涔涔,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般问起。
“你的罪孽,只有死,可以补偿。”她临终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然后,七巧梭入骨。
争来争去无非一死。
执来执往莫过罪孽。
你死,不若我死。
顿悟突如天雷灌顶,当头劈下!
小凤,小凤!
一直以来,都以为是他在背负的一切,其实是她在背负;他造下的罪孽,却是她倾尽一生,用血来偿。
而直到那最后一刻,自己仍然误解了她。
她这一生,他究竟了解多少?
见罗玄神色异变,岳将军丝毫不以为杵,返身对屋外松间明月,朗声吟道:
“蒹葭仓仓,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