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郎俊侠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郎俊侠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接自己?非亲非故,就凭一句话?
段岭伸手入怀,手指摩挲着绣囊内的玉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就像越来越昏暗的灯光,挥之不去,将他拽进了更深沉的绝望里。也许郎俊侠只是在骗他,就像母亲去世时,伙夫告诉他,他爹说不定会来。于是段岭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没有来。
郎俊侠也许也是这样,那些话不过是哄小孩而已,他应当不会再来了。
段岭想着想着,把脸埋在被褥上,想让自己好过点。
拔都听到那声音,透过矮案下的缝隙,疑惑地观察段岭,见那被窝里段岭不住抽动,便起身矫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头。
“喂。”拔都声音在耳畔说,“你在哭?哭什么?”
段岭没有理会他。拔都单膝跪在案上,一手按着案边,吃力地低下头,要掀开段岭的被子,段岭却紧紧抓住了被褥。
拔都从案上伸下光着的一只脚,踹了踹段岭的被,继而翻身下来,揭开被子,露出段岭的脸,段岭没有哭,只是眉头紧紧地拧着。
拔都盘膝坐下,端详段岭,段岭注视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种别样的默契,最后段岭别过头去。
“别哭。”拔都说,“给我忍着,憋回去。”
拔都说着不耐烦的话,却没有半点嫌弃,就像他也是这般过来的。
他伸出手,放在段岭的头上,顺着他的头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
忽然之间,段岭觉得好过了不少。
那一天拔都十岁,段岭八岁半,灯火在藏书阁中摇曳,一灯如豆,却透过漫天的大雪,点亮了段岭新的记忆。那雪仿佛覆盖了他漆黑的过往,而在这一刻,他的烦恼已真切地改变了。
拔都与段岭之间,那道分明的灯光界线,犹如隔开了两个世界。段岭奇怪地发现,过往的记忆似乎变得模糊了起来,他不再执着于段家的毒打与谩骂,也不再对饥饿刻骨铭心。
“你叫段岭,你爹是段晟。”
随着郎俊侠这一笔挥去,段岭人生白纸上的污渍与斑驳纷纷消退,也或许是被更浓重的墨色所掩盖,他的烦恼已有所不同。
“他不要你了。”拔都懒洋洋地说。
段岭与拔都并肩靠在案边,拥着被褥,坐在地上,面朝书阁正对面挂着的画作出神。
“他答应我会来。”段岭固执地说。
“我娘说,这世道上,没有谁是你的。”拔都望着金碧交错的沧州河山图,悠然说,“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飞的猎鹰,地上跑的骏马,可汗赐的赏赐……”
“……也没有什么是许了你的,唯独你是你自己。”拔都低头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
段岭侧头看着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着他不知多久没洗的毛皮袍子,头发也油油腻腻的。
“他是你爹?”拔都问。
段岭摇摇头。
拔都又问:“家臣?”
段岭摇摇头,拔都一脸迷茫,又问:“难不成真是你童养相公?你爹呢?娘呢?”
段岭还是摇头,拔都便不再追问下去。
过了很久以后:
“我没有爹。”段岭朝拔都说:“我是逃生子。”
他其实心里都知道,郎俊侠说“你爹叫段晟”,兴许只是编出来的一个借口。否则为什么他从来不提这个“段晟”?
“你呢?”段岭问。
拔都点点头,说:“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说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现在三个月也不见来。”
“那些都是骗人的。”段岭朝拔都说,“你不要信他们,就不会被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