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之聊斋,有《义犬》篇名重复者。其一载潞安某甲,父陷狱将死,搜括囊蓄,得百金,将诣郡关说。跨骡出,则所养黑犬从之。呵逐使退。既走,则又从之,鞭逐不返,从行数十里。某下骑,趋路侧私焉。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则犬欻然复来,屡逐屡随,以为不祥,益怒,回骑驰逐之。抵郡已暮。及扫腰橐,金亡其半。辗转终夜,候关出城,细审来途。逡巡至下骑所,见犬毙草间,毛汗湿如洗。提耳起视,则封金俨然。感其义,买棺葬之,人以为义犬冢云云。
余幼闻野老所传之义犬,颇类异史公所记,繁简则相去甚远。兹详录之。
明南直隶赵庄赵员外,携管家赵四,远出江左营干蚕丝事,久未归。员外止一子,甚憨朴忠厚。日课田督业,每亲操具。租值佣金,亦不与佃户工人作锱铢计,遐迩有小孟尝之誉。家中豢一黑犬,与少主人形影不离,温顺识主人意。
忽一日,管家赵四归,言蚕丝事蒙诈局,银两财帛为骗一空。为打点追讨,借银局高利贷千金。若一月未能还,倾其家产亦未必可填此无底壑矣。老爷业已为贷家所扣,转嘱少爷速措金亲往打理。赵家虽为一方小富,一时间亦措手不及。变卖资财产业,缓急不得手。幸赵有家声,四方鼎力,然银两齐毕,已耗多日矣。少主托管家照拂家人并善后,将银票现银以一褡裢承装,自骑一健骡匆匆上路。
行未远,忽见黑犬随其后。盖因路遥千里,非犬力可及,乃叱之。犬弗去,尾之如前。屡叱屡行,少主烦急,以鞭挞之,犬不敢近,远缀之,主行遂行。少主无奈其何。至夜,宿于客栈,将寄褡裢于柜上,回顾不见黑犬,度其已返矣。
是夜,辄觉心神恍惚,甚为不安。翌晨,取回褡裢,遂将银票另以布橐系诸腰间,银两蠢物,仍以褡裢置骡鞍,复行。行未几,又见黑犬蹑于后。少主无意搭理,策骡疾行。约午时分,黑犬倏然踔跃而前,狂吠,似有阻意。主怒,鞭笞之。犬以前爪拥骡足,作啮状。主人恐坏骡,气急,下而挥鞭疾挞之,犬呜呜作哀啼,直至力竭声嘶,倒地不能起。少主虽怀恻隐,然救父之心惶急,策骡扬长而去。第三晨,少主亦如前,于客栈柜上取回褡裢,检视,银票未在其中,一时天旋地转,不知身为谁何。忆及日前尝以其系于腰间,此际空如也,昏然间不能忆昨夜与柜上交割事,因口角,为主人所逐。少主失银,救父无绪引,乃怏怏缘原途寻觅,自知无望,恨欲死。过午,见道左有黑物,趋视之,爱犬也,然气息已绝。犬侧有小树,布橐悬于枝间。检视,银票历历然。树皮为犬所糜,爪牙之痕累累其上。忽顿悟,盖因日前水火内急,于此地出恭,以布橐挂枝头,忘却矣!少主太息良久,掘地暂厝之。
救父事诸多曲折,不一细表。终是父子安然,欣然归。途经厝犬处,少主备述其所历,员外恻然,雇人移葬于居屋左近,树碑曰:“义犬冢”。或言历几百载,至今香火不绝。
余曰:“读《义犬》每掩卷,念及犬以忠主人之事为本,至死不易其节。观今之‘仆’,一朝荣贵,不知身价几何,反噬其主。犬有义,人弗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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