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叶府自打杨小环一死,满屋子弄得阴惨惨的,每夜必有响动。那些婆子丫头们不是这个说见鬼,便是那个说出怪。外面延僧忏悔,做七回神,忙个不了。过了七七才安稳些。那蕊珠的母亲本来为人极好,想小环既死了去,何苦留这一纸字迹教人知道,况老太太也有些知觉了,要这何用,便背地把他烧却了。那小环的本意,他自然不知道,这且不表。
再说小环的魂,自与宝珠啮臂订盟之后,心里原想便投生去。却因颈上这带子再卸不下,咽喉间时时呃痛。因此大恨叶赦,誓要报了他的仇去,只可恨这身子不由自主。心里想到这边,刚走着又被风吹了到那边去,再也没自己一点儿主意分。飘飘荡荡的飘了几日,总飘不到自己屋里去。一夜月色昏暗,北风大起,站脚不住,便和柳絮似的随风吹去。可巧吹到梧桐院落下来,看不是别的所在,正是自己住的院子。心里想道:“好容易到了自己家里了,只不知道我屋子里是什么样子了。”因走上回廊,见一带帘子破坏了好些。零零落落的挂着一个蛛丝网儿,直沿到栏杆上来,结成一个八卦图儿却已破了半边,心里很不受用。再走,见一扇朱红栏杆竟已破了,歪倒在回廊外面草地上。那草地早枯黄了,惨凄凄的笼着烟雾。下面有两个虫儿一递一声的厮叫。再看那梧桐叶儿落了满地,只剩些枯干儿挂着一钩的凉月。四下悄无人声,想道:“不道我才死了几天,这里便荒芜到这个样儿了。不知道我这形影还似旧时不似?”因想到走廊尽处照照镜屏去。却不道那两扇镜屏早已搬去了,露出一片败壁。沿着些莓苔5镜隐隐有几行墨迹,近前一看,却是前年自己题的诗。一排儿写着七八首,看是:
曲绿栏杆宛转思,不辞凉露立多时。
今宵怪底罗衫薄,应是秋风到桂枝。
月钩空挂美人魂,草长红心旧有恨。
已是牢愁禁不起,那堪庭院又黄昏。
看了这第二首,不禁掉下泪来道:“不道这诗竟做了今日的谶语。”因便不愿看了。走进中间,见供着一个湖色灵帏,一张方桌,一付烛台香炉。一对魂幡已是灰尘罩满了,灵帏边亭柱上又挂着几陌纸钱。想是一天不过来两个丫头祭奠虚应故事的,所以也不收拾。又看桌上摆的五花五神和香亭狮象,那些乱缉扎成的件儿,早已破坏残缺。上面一架紫竹灵床悬着灯彩,幔子里面衬出一幅自己的真容。近前一看,宛然亟似。呆呆的看了半晌,不禁凄然下泪。向那画上道:“小环,谁叫你生得这样,是你自己把这红颜误了你也。”说着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
刚哭着忽墙外一阵笑声,因住了哭。听是那壁尤月香院子里来的,料是丫头们玩的有趣。心里一发凄酸,不禁又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忽这边间壁朱赛花院子里的自鸣钟铛铛的打了十下,因收泪道:“我好容易才得到此,却只顾自己伤感着,不报仇去,还待天明了不成。”想着便拭泪出来,约略认得门路。趁着月光把袖子障了风,径到叶赦院子里来。见重门静掩,里外悄然无人。月光略斜过西,却照在叶赦卧房窗子上。见窗内有一片灯光和月色相逗,因走近向窗里望去。见一张方桌上摆着一盏长颈灯台,几本石印小书,看签面标着“耶蒲缘”三字。心想这书我到没见过,只不知道是什么典本子。因四下一看却不见叶赦。见上面葵花床上垂着湖色绸帐,料是叶赦睡了。细听有些声息,又夹着咿咿呀呀断断续续的哑语声。心里疑惑,猛可想到了,便面红耳热起来。刚欲转步,忽听帐钩儿铮的一声,帐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一看不是叶赦,却是大丫头叫圆圆的。身上披着一件大红小紧身儿,开着胸襟拖着睡鞋儿。笑容可掬的走到方桌边,抽开抽屉取了一包物件便急急的钻进帐去,便听叶赦嗤嗤的笑着。一会儿忽床里面透亮起来,像似点了一盏洋灯了。小环不禁心里突突的跳了几下,暗暗的骂声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