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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刚说到这里就被陈真抢了去说:“是的,你有自己不爱的妻子,自己不认识的孩子,你有年老的父亲母亲,……这些我都知道。你还有什么呢?”

    “怎么他已经结过婚了?”吴仁民惊讶地说;“我们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没有结过婚!”

    周如水受了这一顿抢白,气得说不出话,又不好对他们发作,便发呆地望着他们。

    “这就是他的复杂的问题了,”陈真点头说。“他的朋友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我在日本和他同住过半年,他的家信我都看过。”歇了歇,他又对周如水说,“其实这丝毫不成问题。实际上你差不多跟家庭脱离了关系。你在外面爱上了一个女人或者和她同居或者结婚,没有一个人来干涉你。”

    “只是我良心上怎样过得去?”周如水现出痛苦的样子,这时候他好像把自己当作了一个伟大的牺牲者。

    “良心?什么良心?”吴仁民坐在椅子上笑起来,“这跟良心有什么关系?你自己爱上一个女人同她结婚,这是很自然的事。家里的妻子是父母替你娶的,那不是你的妻子,那是他们的媳妇,让他们去管罢。”

    “这样岂不会使父母难堪吗?岂不是从此跟家庭完全断绝了关系,永远不能够回家再见父母一面吗?这太残忍了!”周如水悲痛地说。

    “那么就索性离婚罢,”陈真用了近乎残酷的语气说,好像丝毫不同情他似的。“你能够离婚倒也算你一生第一次做了一件痛快的事。”

    “离婚?”周如水不懂似地念着。这两个字像鞭子似地打在他的头上,他用手抚着前额,现出惊恐的样子。这两个字太可怕了,是靠着良心生活的他所不能够忍受的。他忽然惊惧地叫道:“不能,这是良心所不允许的。不但不能够实行,而且连提也不行,提出来,第一我的父母就会受到很大的打击,这会使他们伤心。我还有良心,这样的事我不能够做!”

    陈真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对于藉良心做护符的周如水起了反感。他的眼里发出强烈的光,透过眼镜刺在周如水的脸上,刺得周如水的脸发痛。他说:“良心!去罢,我不要良心!我正要使那班人,使一切的人会因为自己的过错受到惩罚。不管犯错误的是父母或是别人,都该受到惩罚。……把一个人生下来,在他面前安放了希望,用这个来引诱他,在他快要达到的时候却把希望拿走了,另外给他造就一个牢狱,把他关在那里面,使他没有青春,没有幸福,使他的生活成为长期的受苦。把儿女当作自己的玩物由自己任意处置,这样的父母是应该受惩罚的。我们正应该使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然而你,你却以为应该为他们牺牲一切,你却躲在良心的盾下放弃了你对社会对人类的责任。你真是个懦夫!”他后面的话说得非常快,周如水和吴仁民两人都听不清楚,不过他们知道他动了气。他容易动气,大概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会安静下来。所以大家也不去管他。他们即使不赞成他的话也不去驳他。这时他说完话,便又默然了,脸红着,样子很苦恼。

    这些话太可怕了,在周如水的耳里听来是很荒谬的。要是说话的是别人,他一定会跟他争辩。然而年轻的陈真坐在他的面前喘气;这个人和他一样也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却不是为了少数人,是为了大众。而且更超过他的是这个人整日劳苦地工作,从事社会运动,以致得了肺病,病虽然轻,但是他在得了病以后反而工作得更勤苦。别人劝他休息,他却只说:“因为我活着的时间不久了,所以不得不加劲地工作。”如果不是一种更大的爱在鼓舞他,他能够贡献这样大的牺牲吗?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周如水无论如何是不能够拿“没有良心”的话来责备的。他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答复陈真。他只是茫然望着这个人的脸。

    过了一些难堪的宁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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