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个外号叫猴子的同学模仿凯撒大帝的语式:我来了,我看到了,我征服,却换了台词,说:我来了,我看到了,怎么不太像?但是谁也没笑,有人给他屁股一脚,他就知趣地闭了嘴。
罗汉他们来到的地方,是三条大河流域中的一片沼泽,海拔比大河最低的河底低一米。去年,边境武装冲突,可能要打仗,修了一条战备公路。罗汉的连队在距离边境线八十一公里的公路旁边建立居民部落,名义上是军队建制,实际是开荒。先到的那几十个人,是本省农场的中年农工和上海的高中学生。这里从远古至今,人类没有来,或者来过,没法活,又走了。
北京新来的居民们面对新世界的自由天地呆若木鸡。现在,不管是为什么来,应不应该来,已经来了。事情变得很简单,脚下是个,就是什么都没有,需要从头开始,想开始搞文明,就需要先变成原始社会的野人。当时他们不明白,很多年后才明白,在这里,脑子不能想,想了就没法干了,因为想到任何一处,都是不可能。第一天干活,罗汉在营地北面的料场抬木头,要把在林中砍伐运回来卸在地上散乱的大树堆放整齐,码放成三角形的木棱。大树砍掉树头之后,一般长八到十二米,粗的那头直径大约一米上下,没有晒干,是带水分的湿木头,约莫三四千斤,木头因自重在泥地里自己往下陷。
带队的班长说:“抬。”
他就不想,根本不想能不能抬得动。
七个老职工走上前,扛着四根叫做‘蘑菇头’中间粗两头细的杠子和四副卡钩,那是抬木头用的工具。他们七个也不想,不想‘四八三十二’乘法口诀。一棵树,三千多斤,八个人,每人身上的重量平均是四百来斤。
新来的几个学生在一边看,他们也不想,他们不用想,这不可能。七个站在大树旁的人冲他们冷眼瞧,意思是,还缺一位,谁来?
谁也不来。剩下的全是新来的北京学生,他们认为,人,虽然到了这个份上,也应该继续活下去。
罗汉觉得很不好意思。久远以前的初民们,眼睛看人不分个儿,以族群为单位,一个人不行,全族都不行,现在他和同学们是一伙儿的,要是不去,认了怂,以后就完了,他就走上前去填补空位。
八个人在横木两侧站好,一边四个。‘蘑菇头’木杠上肩,哈腰,用挂在麻绳上的卡钩卡住了大树,运足气,最前头左边带头的一声喊:“起。”八个人吸气咬住牙,挺身。
木头离地,没起来。罗汉的腰伸不直,腿猛烈颤抖,站不起来也走不掉了,如果扔下木杠一走,那七个人,腰就断了。此时半蹲着的罗汉,无路可走,只有往上。
在北京,他能量太多,太足,燃烧过于旺盛,但与众不同的身体构造还用不着发生任何作用,城里,怎么都能活。到了此时,基因组织的天线第一次接收到神经系统发出需求的信号,一直休眠的几个早期基因就脱掉了蛋白质的外套,打开了连接的接口,接受了细胞传感系统的插头,开始接受进化信息,把周身激活,发生了适应环境的生理变化。大自然给人类初民的权利是活着,于是身体按照这个原则工作,为了应急,就要进化,进化可以是突然的,这就是远古生物考古学家所说的‘突变进化’的现实演示。
那七个人也半蹲,脑筋暴露,要吐血了。罗汉又试了一次往起站。此时,体内的各个细胞都感到了重力,知道他得站起来,还得往前走。罗汉听到身体里在城市中汲取的那些营养一股脑地哗哗往血液里奔,冲得他头直晕,肺呼呼地变大,撑起胸,但是不吸气,气是从肚脐眼那块儿滋滋地往里进,成为第二呼吸道,在体内凝成支撑的力道。肌肉纤维像绳子正嘎嘎响,一边叫唤一边变粗,骨髓突突跳,在骨头里膨胀,变得很烫,全身应急临时赶制的胶原蛋白都钻进膝盖和髋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