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也疯了,又找肇姨谈话,婉转地问她行医治病的速度能不能稍微放慢一些,别一下子都给治了,没病的比有病的还让人头疼。她不屑一顾,认为这更不可理喻。
肇姨在医院里随便走动,所过之处,那些看见白大褂就开始装病瞎闹腾的病人,会偷偷投去敬畏的一瞥,相互交换会意的眼神,在背后小声议论。一部分疯得太厉害的患者太过分了,秘密发明了一个宗教,传递一个荒诞得匪夷所思的悖论信条:医院墙内有一个会散步的冬天,它的冰霜寒气,比墙外被阳光烧焦的春天温暖。他们把这个反向对比的思想概念叫做‘辩证接神论哲学意识’,拿这个新发明的主义跟恳求他们出院的医生辩论,他们人多,医生说不过他们。
肇姨有时候,会路过一个病房,站在玻璃窗后面看一眼一个独臂的病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整个病区会腾出来只留给他一个人住,为什么每天都有人来轮班守在那里看着他。整个医院,他来得晚,也是病情不发生变化的患者。
大饥荒时期,独臂吴到自己创立的大学去视察。饥饿给大学留下了印记。教员的公寓前面都是种着韭菜和大葱的菜园子,校园西侧主路旁,沿着汉白玉的护墙,种的是丝瓜,东侧和小花园后面的前朝旧楼凡是拐角的地方都是鸡窝,西侧几座公寓楼的平顶上是物理系和工程系家属的联合空中菜地,黄瓜和豆科植物的小花儿像公寓五颜六色的头发一样在风中飘摇。负责接待巡视的校领导在他身旁,热情洋溢地详细介绍学校如何自力更生战胜困难,跟随的人一边听一边称赞,知识分子就是有创造性。
独臂吴礼貌地听完了汇报,问他们:
“同志们,可我的大学呢?学校在哪儿?”
有一年国庆节,晚上大会堂举行联欢会,看完电影散了场,独臂吴见到刘立业全家,他看见刘立业拉着一个小孩,就过去跟他们说话。他问那孩子喜欢不喜欢那个电影,电影是朝鲜战争中一位战斗英雄的故事。那孩子说不喜欢。臂吴很惊讶,就问为什么,那孩子说:“最后全死了,不好看。”大家哈哈大笑,独臂吴回头对跟在后面的导演和演员说:“听到了吧,这位虽小,但也是群众。”
那天晚上刘立业单独向独臂吴说了一些事,情况不太好,经济发展不行,这谁都知道,问题是上来的数字太矛盾,北方和南方的数据都是相反的,分析报告,上面不接受,整天派人来主持修改。他们还说了谁也不应该知道的事,最后说了要点:要小心了。 独臂吴点点头,沉默片刻,说:“全民已经委托一人去想,不会想了,你也少想。”
后来他们说的什么,没人知道。
全国的行政系统行将崩溃那年,独臂吴忽然失去理智,他向上面递了一份申请,要求归还他丢失的一只胳膊。上面派人来问病,门口的人不让进,说首长现在怕光,白天不行。晚上又来,但屋里不许开灯,说首长认为灯泡里有鬼,会借着光线溜下来,偷走记忆。他们摸黑进行交谈。独臂吴对来人说:“回去说一声,我要走了,去看大雪,把脑子洗一洗。”
几天后,他进了安定医院。
肇姨路过病房的时候见到了独臂吴,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周围发生作用,但如果这种作用在谁身上失效,她会有感知,会觉得心里有块冰疙瘩,不舒服。
独臂吴患的病是健忘症。这病很固执,拒绝被医治,因此引起了一向不注意任何人的肇姨的注意。
多年来,在客厅,独臂吴想给自己倒杯开水,但是却一直行进在倒开水的道路上, 却喝不到水。每天早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着一个空杯子走向屋子对面桌子上放的暖壶,等走到了,就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再往回走,走到椅子,坐下来,于是立刻想了起来,又站起来往暖壶那边走,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