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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所遇到的中国人里,上海人最讲礼貌,谈到人爱用“您”。当然他们的地域观念也强一些,分乡下您和城里您,杨浦您和闸北您。有时他们也用江北佬,崇明蟹和南翔小笼馒头等等,但这是地方特色,没有法子可想的。上海人挺聪明,清华的上海人就比较多。特别是上海中学,有一段时间内成了第二清华附中。我一直在内心感谢他们没再出个张承志,否则中国有两支红卫兵,却只有一个,造成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总而言之,上海人帮了中国很大的忙。  读书时同宿舍有个外号“黑手党”的上海人,学习特好。他考试做作业从来不用草稿纸——并不是不打草稿,而是在手心打。每次考完了,他的手都是黑的。大家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走过,惟恐被他搂肩膀(他喜欢这样)。学生时代大家都懒,衣服能少洗还是尽量少洗。有一次题目特多,我发现他的手完全涂黑了。可是他仍在热情奔放地在上面涂着,好像他真的看得见似的。我想:没准答案他早想清楚了,之所以还在涂,完全是一种姿态,表示他愿意跟咱们同甘共苦吧?  后来我们请他谈谈体会,他说:“手多方毕(便)哪——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怕我们不懂,又解释说:“能用手心做萨(啥)不用,要节约草稿纸嘛。”  黑手党有一条工装裤,是上学之前从工厂挣来的,上了学后仍然穿着。过了一阵子,那条裤子开始起毛,掉色,在裤脚处发生青黄不接,筋筋吊吊等情状,可他还是坚定地穿着它。最后裤子终于在膝盖处破了个大口子,他坐下时,挺长的一节瘦腿便从洞里戳出来,颇能使人想起德国集中营某些悲惨的照片。  那一阵子宿舍的老大正在谈恋爱,对象是昌平某村的,穿着毛蓝褂子,脸蛋儿倍儿红。她谈恋爱不说“愁”啊“死”啊的,也不使洒香水的信笺和绣鸳鸯的手绢。她是每个礼拜天骑车来,进宿舍就扫地抹桌子打开水,顺便把床底下的脏衣服臭鞋带走去洗。她这种一阵风似的爱把所有的人都征服了,虽然宿舍被翻得鸡飞狗跳,尘土飞扬,可大家心里都不亦热乎,惟一的抱怨是她干活太快,而且老低着个头往床底下瞅,以致来了两次,还没看清她人长得什么样。  大家问老大要照片,他却没有,说是昌平一带民俗,给照片就表示许了终身。  大家听了这话,下个星期天便早早起来,准备了热菜,冷盘和啤酒,一边等,一边算计着:无论如何,吃东西时要把脸藏起来是不可能的。不一会,对象来了,果然不出所料,进屋之后直奔门后去拿扫帚。她扑了个空(扫帚头天就被藏起来了),又弯腰到桌子下去拿暖水瓶,暗影里见到黑手党那只犹太人似的膝盖,便“啊哟”一声,缩了出来。大家都乐了,黑手党也朝桌下瞅瞅,没发现什么异状,惊奇地问:“侬笑萨啦?”  事后他找了一张膏药,把破口贴上了。膏药维持了一阵子,后来洗掉了。可这并没难住他,他弄了一截电线,抽出里头的细铜丝,把口子给“缝”上了。“满好格嘛。”他拍拍膝盖,显然十分得意。  黑手党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欢乐。那时天气总晴朗,风总柔和,林旁的大叶杨也总是哗啦啦地响。同学们都穿小背心,打饭时争先恐后地加塞儿。学呀学呀,功课虽然过重可精力仍然过剩。大家看了女排,看了孙晋芳,看了郎平,都说为了振兴中华,玩球吧。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吧,一声“赛球”,全班蜂拥而去,宿舍里只剩了我和黑手党。我是要复习补考,黑手党则是受了老师的赏识,准备他那篇“满汉全席的拓朴结构”。一时宿舍里很安静,只偶然听见喝水,挠头,以及克铅笔等一系列搞学问时所必须弄出来的声音。  可搞学问哪能那么容易,才没挠了两下子头,忽听得楼道里叫了一声:“抓小偷啊——”开门一看,却是个女同学,嘴唇打着哆嗦,说有个人刚从隔壁窜出去,锁上的橇印还是热的呢。我们顺着楼梯冲下去,到了一楼,果然窜过来一个神色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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