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说说笑笑,正在高兴,她忽然扭头问安世:“对了,我那匣子呢?”
安世一听,心里暗暗叫苦,当时答应把匣子还给韩嬉,不过是随口而说,没想到韩嬉一直还记着。只得继续拖延:“那天我到郦袖寝室中找过,没找到那匣子,恐怕被郦袖带走了。得找见她,才能要到。”
韩嬉眉梢一挑,盯着他:“这就怪了,不过一个空木匣子,又旧又破,她带在身边做什么?”
安世听她说出“空”字,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那匣子是空的?只得含糊遮掩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安世当然知道:宅院、金玉、锦绣,郦袖全都能舍弃,唯独不能舍弃那个空木匣子。
八年前,在茂陵,当时正是春末夏初,安世去一家衣店买夏衫。
他正在试衣,一转头,见店后小门半开,后院中有个妙龄女子正在摘花,只一眼,安世便马上呆住,像是在烈日下渴了许多日,忽然见到一眼清泉。
他立时想到一个字静。
只有“静”这个字才可形容那女子的神情容貌,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有如此之静。
简直如深山里、幽潭中,一朵白莲,娴静无比,又清雅无比。
安世呆呆望着,浑然忘了身边一切,店主发觉,忙过去掩上后门,安世这才失魂落魄茫茫然离开。
第二天,安世一大早就赶去那家衣店,那扇小门却紧紧关闭,他只得离开。过一会儿,又凑过去看,门仍然紧闭。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再没见到那女子。
逼不得已,到了夜间,他悄悄翻墙进到那个后院,院子不大,只有一座小楼,上下几间房。安世先在楼下寻找,只看到店主夫fù。一抬头,见楼上最左边一扇窗透出灯光。
他轻轻攀上二楼,当时天气渐热,窗上垂着青纱,隔着纱影,他偷眼一望:里面正是那个女子!
那是一间小巧的闺阁,屋内陈设素洁,那女子正坐在灯前,埋着头,静静绣花。
安世便趴在窗外,一动不动,望着那女子,一直到深夜,那女子吹熄了灯,他才轻轻移步,悄悄离开。
自此以后,安世夜夜都去,他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是趴在窗外,偷偷看,那女子也始终娴静如一,甚至难得抬起头。
有一夜,安世在去的途中,闻到一缕幽香,见路边草丛中开着一簇小花,心下一动,便顺手摘了一朵,到了那女子窗边时,轻轻放在窗棂上。
隔夜再去时,发现那朵花已经不在。
难道是风吹落了?
以后再去时,他都要带一朵花,偷偷放到窗棂上,第二夜,那朵花总是消失不见。
长安,直城门大街。
轺车缓缓而行,杜周呆坐车中,木然望着宫墙楼阙。
汗血马追回,天子气消了不少,但随口就问盗马贼下落,杜周却只能说仍在追捕。天子当即面色一沉,得马之功顷刻间化为乌有。杜周俯伏于地,丝毫不敢动,天子喝斥了一声,他才忙躬身退下。
天子xìng情愈老愈如孩童,好恶愈来愈任xìng,喜怒愈来愈难测。身为臣下,真如《论语》中曾子所引那句《诗经》:“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回到宅里,妻子见他脸色yīn沉,小心上前,要帮他宽衣,他摆摆手,驱开妻子,自己伸手慢慢摘下冠帽,望着那冠帽,又发起怔来:只要在朝为官,除非到死之日,谁也不知明日脑袋是否还在颈上,是否还能戴这冠?
但不做官又能做什么?回乡养老?一旦没了权势,连亭长小吏都要借机欺辱你,你当年不正是为了不受这些欺辱,才发狠读书谋职?登得越高,敢欺辱你的便越少。这世事便是如此,只有这条陡路,不进则退,别无他途。